經我擔任了編輯之後,《語絲》的時運就很不濟了,受了一回政府的警告,遭了浙江當局的禁止,還招了創造社式“革命文學”家的拚命的圍攻。警告的來由,我莫名其妙,有人說是因為一篇戲劇;禁止的緣故也莫名其妙,有人說是因為登載了揭發複旦大學內幕的文字,而那時浙江的黨務指導委員老爺卻有複旦大學出身的人們。至於創造社派的攻擊,那是屬於曆史底的了,他們在把守“藝術之宮”,還未“革命”的時候,就已經將“語絲派”中的幾個人看作眼中釘的,敘事夾在這裏太冗長了,且待下一回再說罷。
但《語絲》本身,卻確實也在消沉下去。一是對於社會現象的批評幾乎絕無,連這一類的投稿也少有,二是所餘的幾個較久的撰稿者,過時又少了幾個了。前者的原因,我以為是在無話可說,或有話而不敢言,警告和禁止,就是一個實證。後者,我恐怕是其咎在我的。舉一點例罷,自從我萬不得已,選登了一篇極平和的糾正劉半農先生的“林則徐被俘”之誤的來信以後,他就不再有片紙隻字;江紹原先生紹介了一篇油印的《馮玉祥先生……》來,我不給編入之後,紹原先生也就從此沒有投稿了。並且這篇油印文章不久便在也是伏園所辦的《貢獻》上登出,上有鄭重的小序,說明著我托辭不載的事由單。
還有一種顯著的變遷是廣告的雜亂。看廣告的種類,大概是就可以推見這刊物的性質的。例如“正人君子”們所辦的《現代評論》上,就會有金城銀行的長期廣告,南洋華僑學生所辦的《秋野》上,就能見“虎標良藥”的招牌。雖是打著“革命文學”旗子的小報,隻要有那上麵的廣告大半是花柳藥和飲食店,便知道作者和讀者,仍然和先前的專講妓女戲子的小報的人們同流,現在不過用男作家,女作家來替代了倡優,或捧或罵,算是在文壇上做工夫。《語絲》初辦的時候,對於廣告的選擇是極嚴的,雖是新書,倘社員以為不是好書,也不給登載。因為是同人雜誌,所以撰稿者也可行使這樣的職權。聽說北新書局之辦《北新半月刊》,就因為在《語絲》上不能自由登載廣告的緣故。但自從移在上海出版以後,書籍不必說,連醫生的診例也出現了,襪廠的廣告也出現了,甚至於立愈遺精藥品的廣告也出現了。固然,誰也不能保證《語絲》的讀者決不遺精,況且遺精也並非惡行,但善後辦法,卻須向《申報》之類,要穩當,則向《醫藥學報》的廣告上去留心的。我因此得了幾封詰責的信件,又就在《語絲》本身上登了一篇投來的反對的文章。
但以前我也曾盡了我的本分。當襪廠出現時,曾經當麵質問過小峰,回答是“發廣告的人弄錯的”;遺精藥出現時,是寫了一封信,並無答複,但從此以後,廣告卻也不見了。我想,在小峰,大約還要算是讓步的,因為這時對於一部分的作家,早由北新書局致送稿費,不隻負發行之責,而《語絲》也因此並非純粹的同人雜誌了。
積了半年的經驗之後,我就決計向小峰提議,將《語絲》停刊,沒有得到讚成,我便辭去編輯的責任。小峰要我尋一個替代的人,我於是推舉了柔石。
但不知為什麼,柔石編輯了六個月,第五卷的上半卷一完,也辭職了。
以上是我所遇見的關於《語絲》四年中的瑣事。試將前幾期和近幾期一比較,便知道其間的變化,有怎樣的不同,最分明的是幾乎不提時事,且多登中篇作品了,這是因為容易充滿頁數而又可免於遭殃。雖然因為毀壞舊物和戳破新盒子而露出裏麵所藏的舊物來的一種突擊之力,至今尚為舊的和自以為新的人們所憎惡,但這力是屬於往昔的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
(原載於一九三○年二月一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發表時還有副題《“我所遇見的六個文學團體”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