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1936從廣州到上海(七)
今春的兩種感想(1932)
背景: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上海爆發了“一?二八”的戰爭,魯迅一家人倉皇避難,生活十分困難。這從他給許壽棠的信中可知一二:“此次事變,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線中,血刀塞塗,飛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於二月六日始得內山君設法,攜婦孺走入英租界,書物雖一無取攜,而大小幸無恙,可以告慰也。”“在漂流中,海嬰生疹子,因於前日急遷至大江南飯店,冀稍得溫暖。”
在家事以外,關於國事,魯迅是這樣說的“一?二八的事,可寫的也有些,但所見的還嫌太少,所以寫不寫還不一定,最可恨的是所聞的多不可靠。……至今為止,中國沒有發表過戰死的兵丁,被殺的人民的數目,則是連戲也不做了。我住在閘北的時候,打來的都是中國炮彈,近的相距不過一丈餘,瞄準是不能不說高明的,但不爆裂的居多;聽說後來換了厲害的炮火,但那時我已經逃到英租界去了。離炮火較遠,但見逃難者之終日紛紛不斷,不逃難者之依然興高采烈,真好像一群無抵抗,無組織的羊,現在我寓的四周又已鬧起來,大約不就便要看不出痕跡了。”(魯迅寫給台靜農的信)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北平輔仁大學講我是上星期到北平的,論理應當帶點禮物送給青年諸位,不過因為奔忙匆匆未顧得及,同時也沒有什麼可帶的。
我近來是在上海,上海與北平不同,在上海所感到的,在北平未必感到。今天又沒豫備什麼,就隨便談談吧。昨年東北事變詳情我一點不知道,想來上海事變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這裏死命的逃死,那裏則打牌的仍舊打牌,跳舞的仍舊跳舞。
打起來的時候,我是正在所謂火線裏麵,親遇見捉去許多中國青年。捉去了就不見回來,是生是死也沒人知道,也沒人打聽,這種情形是由來已久了,在中國被捉去的青年素來是不知下落的。東北事起,上海有許多抗日團體,有一種團體就有一種徽章。這種徽章,如被日軍發現死是很難免的。然而中國青年的記性確是不好,如抗日十人團,一團十人,每人有一個徽章,可是並不一定抗日,不過把它放在袋裏。但被捉去後這就是死的證據。還有學生軍們,以前是天天練操,不久就無形中不練了,隻有軍裝的照片存在,並且把操衣放在家中,自己也忘卻了。然而一被日軍查出時是又必定要送命的。像這一般青年被殺,大家大為不平,以為日人太殘酷。其實這完全是因為脾氣不同的緣故,日人太認真,而中國人卻太不認真。中國的事情往往是招牌一掛就算成功了。日本則不然。他們不像中國這樣隻是作戲似的。日本人一看見有徽章,有操衣的,便以為他們一定是真在抗日的人,當然要認為是勁敵。這樣不認真的同認真的碰在一起,倒黴是必然的。
中國實在是太不認真,什麼全是一樣。文學上所見的常有新主義,以前有所謂民族主義的文學也者,鬧得很熱鬧,可是自從日本兵一來,馬上就不見了。我想大概是變成為藝術而藝術了吧。中國的政客,也是今天談財政,明日談照像,後天又談交通,最後又忽然念起佛來了。外國不然。以前歐洲有所謂未來派藝術。未來派的藝術是看不懂的東西。但看不懂也並非一定是看者知識太淺,實在是它根本上就看不懂。文章本來有兩種:一種是看得懂的,一種是看不懂的。假若你看不懂就自恨淺薄,那就是上當了。不過人家是不管看懂與不懂的——看不懂如未來派的文學,雖然看不懂,作者卻是拚命的,很認真的在那裏講。但是中國就找不出這樣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