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
於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製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裏,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
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為了不給我開電燈,我對於廣平很不滿,見人即加以攻擊;到得自己能走動了,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臥病期中,全是精華的刊物已經出得不少了,有些東西,後麵雖然仍舊是“美容妙法”,“古木發光”,或者“尼姑之秘密”,但第一麵卻總有一點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經有了“最中心之主題”:連義和拳時代和德國統帥瓦德西睡了一些時候的賽金花,也早已封為九天護國娘娘了。尤可驚服的是先前用《禦香縹緲錄》,把清朝的宮廷講得津津有味的《申報》上的《春秋》,也已經時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點滴》裏,教人當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自然,這是無時無地無事而不愛國,無可訾議的。但倘使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吃西瓜,我恐怕一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勁咽下,也難免不能消化,在肚子裏咕咚的響它好半天。這也未必是因為我病後神經衰弱的緣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講過國恥講義,卻立刻又會高高興興的把這西瓜吃下,成為血肉的營養的人,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對他無論講什麼講義,都是毫無功效的。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說不確切。但自己問:戰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麵吃,一麵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隻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並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幹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係,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幹。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麼敵。
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並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
八月二十三日。
(原載於一九三六年九月五日上海《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