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下鄉後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是勞動,而是鍛煉膽量。真要逃避勞動的人不愁研究不出躲懶的竅門,但要躲過孤單、夜幕和恐懼就不那麼容易了,特別像我這樣離群索居的孤雁。
夜幕降臨,在長沙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睡過的我,現在獨居一室。油燈還沒有被點燃時,四周墨黑墨黑的,用農民兄弟的話來說,張開嘴看不到牙齒。夜風從牆縫、門縫裏鑽進來,發出索索的響聲;“嗷——”遠處傳來一聲淒厲的野貓嚎春叫聲。我感覺頭皮微微發麻。
點燃油燈,豆大的燈焰在夜風中搖擺、掙紮,牆上的陰影隨著燈焰的閃動在移動和變化。“噗!”一口強勁的斜風將油燈拂滅,掠走最後一線光明,房間裏比剛才更加黑暗。我往被子裏縮了縮,但被子深處涼涼的,恐懼感依然存在。
在農村勞動和生活,免不了走夜路,而走夜路往往要經過墳地。一天,我到附近的集鎮辦點事,回家的路上,天完全黑了。碰巧那天沒有月亮,空曠的地方能見度稍好一點,樹叢中屋簷下則名副其實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借著依稀的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趕。
路過一段廢堤時,可能腳走歪了幾步,我突然發現旁邊有一座土堆,土堆上麵雜草叢生。它的側麵還有一個土堆,上麵似乎沒有草。遠處隱隱約約還有幾個土堆。糟啦,我走進墳地了。那沒草的土堆分明是座新墳,墳頭上還有件白色的東西在隨風飄動。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額頭上沁出細細的汗珠,腿也有點發軟。偏偏這時還聯想豐富,一些鬼怪故事的情節居然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閃現在麵前。我努力抹去那些虛幻的電影畫麵,死死盯住眼前那些實在的荒堆黑影,一步一步往後退。我真不敢保證,如果再前進一步,眼前的實景會否與腦海中的幻景合二為一。
離開墳地亦不簡單,總覺得後麵會有什麼東西追上來,而且走得越快,這種感覺越強烈。幸好,天公不添亂,墳地中這時沒有突然躥出一隻野狗或飛出一隻烏鴉或什麼的。我終於慢慢退出了那片墳地,接著就是一陣狂奔。待離得遠了,我停下來,摸摸衣服,前胸後背全濕透了。
有人說,這世上女人比男人活得辛苦,但在這一點上,男人比女人活得辛苦。哪位女知青獨居一室,感到害怕,可以邀請鄰居家的女孩陪伴;但若哪位男知青也如此效法,就十分不妥了。男子漢大丈夫,連死都不怕,豈能怕什麼“鬼”!
既然在社會上扮演的是剛強的男子漢這一角色,我必須將自己懦弱的一麵掩藏起來,展示給世人的隻能是我的剛強。
我這樣的膽量非但不足以展示男兒的剛強,連應付基本的日常生活也頗感艱難。這種狀況必須改變。如何改變呢,最使我發怵的是夜間的墳地,對,就從這兒突破。
知青茅屋前方幾百米的田土中間有一小塊荒地,那兒就有兩個墳堆。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一個人慢慢走近這片墳地,在墳地旁站了兩分鍾。因為是有備而來,主動出擊,盡管依舊頭皮發麻,脊椎發涼,但狀況比那天晚上稍有好轉。難怪,兩軍交戰,主動一方的情況總是有利些,而被動總是與挨打聯係在一起。這時恰好有人路過,我未敢戀戰,趕緊隨路人一起離開。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這一次,我帶了一支笛子。俗話說,夜行人吹口哨,給自己壯膽。我這正是壯膽的人吹笛子,給自己加油。
當笛聲從墓地傳出來,笛聲覆蓋範圍內的農家都被驚動了。人們紛紛從屋子裏鑽出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厚厚的夜幕遮住了他們的視線。他們站在自家門口的屋簷下或禾堂裏,猜測、議論,卻不曾有人走到墳地裏去看個究竟。
人們終於弄明白了。他們碰到我的第一句話:“小王伢子,搞的什麼鬼?”
我衝他們一笑,依舊我行我素。這墓地笛聲,成了知青下鄉後的一景。
依照我自己的理解,農民兄弟亦可作證,我是徹底的無神論者。隊上誰家搞迷信活動,最怕小王伢子的到來。有一次真讓我碰上了,主人家緊張得不得了,派上兩個彪形大漢盯住我,生怕我為難那位正在燒紙念咒的“法師”。
人可真怪,既不相信神,也就沒有鬼,那我怕的是什麼呢。我坐在墓地裏,一邊吹笛子,一邊就這麼想著。
想著,想著,居然想出個新觀點,這墓地裏有鬼也未必不好。《聊齋》一書即強調“牛鬼蛇神”比“正人君子”更可愛。興許,碰個心地善良的好鬼,豈不比與惡人、偽君子打交道更值得。
唉,人都到了這個份上,真還怕碰上惡鬼?現在的境況,人不人,鬼不鬼的,還有什麼好怕的。東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上,誰都不怕誰!
我一激動,幹脆甩掉笛子,坐到墳堆的尖頂上。
從此,我夜間路過墳地,頭皮不再發麻,心裏也不再透涼氣。晚上一個人睡覺,自然更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