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秋天,正是收割晚稻的季節。
田頭休息時,七叔悄悄告訴我,招工的來了!
真的?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一定是拿我開心,但感覺告訴我七叔這一次不是開玩笑。我的心跳在加速,若不是打稻機的震蕩轟鳴幹擾,定能聽得到心髒撞擊胸腔的聲音。
招工,突然變成了知青的人生追求目標,當工人,瞬間囊括了我們宏偉理想的全部,至少,在我熟悉的知青群體中是這樣。也聽說過有的知青主動放棄招工的機會,決心在農村紮根幹一輩子。一般而言,這些人都是先進人物。我平時與其他知青的聯係甚少,更別說著名的先進典型了,因此,他們是如何想的,我無從了解。
人啊,如何這麼快就變得如此現實,少年時代的理想和抱負都到哪裏去了?
少年時代,我的夢想是當科學家。其實,當科學家並不難:牛頓坐在樹蔭下乘涼,看見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發明了萬有引力定律。瓦特冬天烤火,看見爐子上的水燒開了,壺蓋在跳動,發明了蒸汽機。萊特兄弟喜歡在海邊玩風箏,後來他們將風箏做大,飛機就誕生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不就是他與漂亮姑娘坐在一起,一小時過去,他感覺隻有一分鍾;在火爐上坐一分鍾,他覺得過了一小時嗎?
記得讀小學時,學校隔壁是長沙汽車電器廠,廠裏有一位工人出身的技術員,搞了幾十項發明創造。我聽過他的報告,佩服他的勤奮,也決心向他學習。萬一當不上科學家,至少也要成為他那樣的技術員。
童年時代的我曾經暗暗地盼望自己快點長大,早點實現當科學家的願望。有時甚至有點擔心,現在的科學家這麼多,會不會等我長大,所有的疑難問題都已解決,而使英雄無用武之地呢?
童年的理想,或者說,童年的幻想詞典中,從來沒有“工人”這個詞條。從什麼時候開始,加進了這個詞條,而刪去了其他詞條。難道這就叫成熟,刪去的全部是幼稚?
招工單位是湖南綢廠,全民單位,離我家特別近。單位離家近,可以回家撈油水不說,上下班肯定方便不少。我一個鄰居,在長沙南郊的一個工廠上班。從北郊到南郊,騎自行車一個單程就要一個多小時,每天數著星星出門,頂著月亮回家,如果再來個數九寒天,風雪交加,那滋味,肯定夠嗆。
招工,首先由貧下中農推薦。貧下中農則讓知青小組先提名。提名的那天晚上,四周靜悄悄的,灶台上一盞昏暗的煤油燈,豆大的燈焰在夜風中掙紮,顯得飄忽不定。
四個知青圍著吃飯的方桌坐定,好一陣沒有人說話。最後,大家商定以投票的方式來決定提名的名單。投票是無記名的,每個人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上你提名招工的兩個人的名字,所以,誰投了誰的票,大家一清二楚,實際上是記名的。
提名招工的那一票,也許就能影響你這一輩子的人生道路,但誰也沒有投自己一票。自己沒有投自己一票,但燕子卻為我拉了票。我聽見她悄悄對另外兩位女士說:“我們就一個男的,讓他先走算了。”
投票結果有點意外:我居然得了三票,橙子得了三票,燕子得了兩票,曼鈴一票沒有。得了高票,當然高興,我不禁喜形於色。得了低票的,心情可想而知。曼鈴一言未發,站起來,走進了房間,房門在她的身後輕輕關上。
方桌旁的三個人互相看了看,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知怎麼,我忽然感覺有點難受,真希望她“砰”的一下,摔門而入。她真的也很優秀,但我沒有投她的票,被她摔一下,活該。
生產隊的隊委們連夜開會,同意了我們的提名,然後將我們的提名方案轉換成貧下中農的推薦意見,正式上報大隊。這是唯一一次經過知青小組和生產隊提名推薦的招工,以後又有若幹次招工,但提名推薦權通通收歸公社以上,不再讓知青小組和生產隊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