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生命最後的一刻,往往有些不平常的特別真實的舉動。

燕子這次九死一生,說她一隻腳已經跨進閻王殿並不誇張。我突然有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想法,想知道死神向她逼近的那段時間,她腦海裏浮現過一些什麼。

燕子“出院”了,醫生囑咐回家好好休息幾天,有條件要補充營養。這“有條件”三個字說得太有水平了,幾十年後我又聽到過一次。某病人腎髒有點毛病,醫生對他說,“有條件,每天用幾根蟲草”。老天,一根蟲草至少賣一百元,幾根蟲草就是幾百元,還是“每天”,這個“條件”真不低。而當時的“有條件”,能弄一隻老母雞燉個湯補補,就是超級享受了。

老母雞沒有弄到,倒在華嬸那兒弄了一隻鴨。華嬸家承包著隊裏的鴨棚,一棚鴨幾百隻,多一隻,少一隻,不影響大局。這隻鴨應該是華嬸精心為幹女兒挑選的,挺肥,但鴨子,特別是秋天的鴨子,細絨毛特多,收拾起來不容易。

燕子起來了,要幫我拔鴨子的細絨毛。我讓她多休息一會,她說這兩天睡得太多,想起來活動一下。也許,活動一下對病人的康複更有好處,那就一起在鴨子身上活動一下吧。我們一邊拔鴨毛,一邊聊天。

她說:那天,別人以為她陷入昏迷,其實她並沒有昏迷,雖然看不見,說不出,身體也不能動彈,但她心裏是明白的,也能很微弱地聽見我們的講話。她聽見了醫生和我們之間的談話,聽見有人說她“可能沒救了”,當時她很想大聲地喊出來,“我還活著,怎麼沒救了”,但她沒有能夠喊出來。那段時間,她確實想了許多:

過去,她隻知道農村婦女辛苦,像鄰居家的大嫂,白天要出工,早上、中午和晚上則忙家務。每天要做三餐人吃的飯,還要安頓三餐豬吃的食。五六個孩子,大的已經上小學,小的還在地上爬。出工時幫忙照應一下,其餘的活都得自己親自來。晚上,孩子們上床睡覺了,男人們往往可以喘一口氣,坐在灶腳下卷根喇叭筒,聊聊天,但女人們還不能休息。這時,紡棉花的紡車開始轉動,或者,給老公做雙鞋,或者,將孩子們脫下的衣服翻翻,扣子鬆了的要加加線,破了的要補補,一直到深夜。

現代幸福生活的標準之一就是有充足的睡眠,能夠一覺睡到自然醒,但農村的女人們不管是農忙還是農閑,從來沒有睡到自然醒,都是天不亮就要起床。沒有自然醒,隻能強製醒。嫂子強製醒的辦法是搬個小板凳,在門口坐一會兒,稱之為“醒瞌睡”。

農村似乎非常重視婦女,經常聽見有人說說男女同工同酬。記得某公社幹部說過一個例子,一男一女兩人抬一頭豬到供銷社去賣。抬豬的繩子還不是放在扁擔的正中間,而是偏往女方,即女的抬得更重些。但記工分時,男的十分工,女的五分。這位幹部因此得出結論,男女既然是幹一樣的活,就應該得到相同的報酬。

我不相信這個例子,男女在生理結構上存在重大差異,就重體力勞動而言,女的肯定做不過男的。婦女的工分並沒有因為同工同酬的鼓吹而增加些許,倒是這樣的鼓吹將婦女趕進田野,與男人一樣在烈日下揮汗出工。但女人進了田野,卻不能省去廚房、紡車和針線,就像嫂子那樣,必須從清晨一直做到深夜。

這次燕子好像明白了,做農村的女人,不僅僅累,有時也很危險。在“幹岸”上,做點旱土的活計,應該是很“輕鬆”的了。沒有特殊情況,生產隊長不會派你這樣的輕鬆活,而就是這樣的輕鬆活,差點要了燕子的命。說到這裏,燕子仍然心有餘悸。

當鴨子收拾完畢,放進鍋裏烹煮時,燕子不再談辛苦和危險,話鋒一轉,談起了幸福生活。是啊,花季的女孩,真正的幸福生活還沒有開始,就要與生活說拜拜,未免有點過於殘酷。盡管人生就是一個五味瓶,酸甜苦辣,什麼都有,但“甜”肯定是人們的追求所在。不追求甜,難道還追求苦不成?我女兒小時候給我講故事,故事末尾清一色都是,男女主人翁“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