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年秋天,又是一個晚稻收獲的季節。天陰沉沉的,既不見陽光,也沒有烏雲,秋風蕭瑟,寒意陣陣。
我正與大家一起在田裏緊張地收割晚稻,有人從大隊部給我捎來一封信。信是長沙來的,信封上是媽媽那熟悉的筆跡,沒有任何異常之處。我將信塞進口袋,雙手從地上摟起一把婦女們割下的“禾手子”,走到人力打稻機旁,踩動踏板,繼續著這單調而又繁重的稻穗脫粒工作。
我這人性格孤僻,不善交際,除了家信之外,很少收到同學和朋友的來信。家信大概每兩個月左右寫一封,內容無非是日常工作生活,有時夾一點所見所聞,偶爾發一點牢騷。相應的,母親的來信也是兩個月左右一封,內容仍然是日常生活工作,略有不同的是噓寒問暖的比重較大,但絕無牢騷。
不管來信多麼平淡,捧著家裏的來信心裏總是暖洋洋的。我多麼希望能馬上拆信一閱,但那樣過於倉促,我需要一個完整的時間慢慢品味。好不容易熬到工間休息,我遠走幾步,離開繁雜的人群,抓了一把稻草墊在田埂上,坐下來慢慢看信。
信的內容不長,隻寫了半頁信紙。信的開頭居然不是“來信收到,全家安好,勿念”或“天氣涼了,注意增減衣服”之類的話語,第一句話竟然是“親愛的兒子,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什麼不好的消息,我有點顫抖,一目數行地向後掃去,恨不得一眼將壞消息揪出來。“爸爸、媽媽、二姐都回來了……風聲越來越緊……將被遣送農村……”我感覺到手腳冰涼,視覺有點模糊,模糊中看到最後一行字跡:“下到一起去吧,死也死在一塊!”
“信上說了些什麼?”有人走過來問。
“沒什麼。”聽聲音,我知道是七叔。我趕緊將信塞進口袋,也不抬頭望他一眼,站起來,朝打稻機走去。
這裏交通不便,信息閉塞,而人卻十分好奇。誰家來了客人,肯定要招來一群陪客。我們剛來時帶來一把密碼鎖,大家覺得很稀奇,有人就非要我們告訴他密碼不可。誰收到信件,免不了有人過來問問,個別還有徑直拿過去看看的。還好,七叔隻是問問,沒有非分要求。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將引起視覺模糊的液體逼回眼眶內,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踩動了打稻機。打稻機先是瘋狂地轉了一陣,發出刺耳的怪叫聲,接著緩慢下來,仿佛在無奈地痛苦呻吟。穀粒嘩嘩,稻屑飛揚,打稻機被我們繼續拖著前進,似乎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中午,我回到屬於我的茅屋,關上門,掏出信又看了幾遍,除了“都回來了”意思不甚明確之外,其餘的白紙黑字,一點歧義也沒有,那信的內容絕沒有因我看的遍數增加而出現絲毫改變。其實,那“都回來了”四個字,意思也是明確的。“回來”的主體正好是家裏三個有工作的人,一定是工作單位配合“遣送農村”運動,炒了他們的“魷魚”,而我不願接受這嚴酷的現實,真希望他們隻是下班“回來”或“回來”休假。
母親是堅強的,一生中屢經磨難,但她都頑強地挺過來了。有一次,我和母親在風雪中逆風行進。為抵禦迎麵而來的寒風,我低著頭,盡量將脖子往衣領裏縮,但母親教育我應該昂首挺胸去迎接寒冷。我學著她的樣子,抬起頭,挺起胸,將手也從褲口袋裏抽出來,大步向前走去,果然,寒冷的感覺大大減少了。這,就是母親的性格,但緣何這一次她卻如此傷感、絕望、悲壯。興許,每一次她都是這樣挺過來的,隻不過不為我所知罷了。
形勢肯定是嚴峻的,但嚴峻到何種程度,信裏沒說,也不能說。若不合時宜的記敘或牢騷被偷拆信件者窺知舉報,後果不堪設想。長沙的情況如何,我隻能推理和想象:既然三個有工作的都“回來”了,工資當然不會跟著“回來”,家裏當時毫無積蓄,有時晚發一天工資都會影響家裏的正常生活,這斷炊的壓力挨過餓的人不難想象。如果溫柔一點,那就是“動員”的人絡繹不絕,從早到晚都有人呆在我家耗著;野蠻一點,則帶著槍杆子來下命令,曆史反革命分子一家必須在幾天內離開城市,到指定的農村強製勞動,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