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工——啦!”七叔在我蚊帳旁邊的一聲吆喝,將我從夢中驚醒,不,應該是驚得半醒。我慌忙穿上衣服,眼睛還未完全睜開就挑起籮筐,深一腳淺一腳,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朝秧田走去。去秧田挑秧,最好用秧架,但生產隊秧架有限,我就用白天挑穀的籮筐代替。
那個時候,全隊隻有華叔家擁有一口鬧鍾,手表就更不用說了。七叔家裏最窮,冬天床上連被單都鋪不上,當然更不可能奢望現代化的鍾表,真不知道他靠什麼計時,總能這麼準確地將我們從床上拎起來,趕下田去。也許,他就不用計時,睡一覺醒來,就是該我們出工的時候了。據說,有的生產隊,隊長叫醒社員出工後,自己又偷偷溜回去再補一覺。七叔不是那號油滑人,不至於將別人趕出來自己又溜回去,但他起得早,這裏磨磨,那裏蹭蹭,沒幹多少實際活倒也是事實。唉,我多麼希望他那一覺能睡得長點,能讓我多睡那麼一小會兒。
夏天的夜晚,是毒蛇活動頻繁的季節,赤腳走在雜草叢生的田埂上,隨時都可能踩上一條。據農民們說,這裏有兩種毒蛇,一種叫爛毛腿,一種稱土畢圾。這兩種蛇的區別是什麼,我一直沒搞清楚。它們個頭不大,色彩灰暗,行動遲緩,很像書上說的蝮蛇。這蛇別看它不起眼,被它咬一口,嚴重的真能要命。
天氣一熱,蛇傷人事件在所難免,我就與蛇遭遇過多次。一次一條兩尺多長估計是竹葉青的蛇竟從我的赤腳腳背上爬過,冰涼冰涼的,嚇得我大氣不敢出、身體不敢動彈。待那長蟲從我腳背上爬過,走遠,我才反應過來,抓起砍刀,但那家夥已鑽進草叢,追之不及了。
初時走夜路,我還十分注意,眼睛盯住地麵,提防那些可疑之物。但時間長了,難免滋生懈怠思想,特別於雙搶季節,人非常疲勞的時候,腳在路上走,人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就更顧不了那麼多了。從勞動保護的角度,我真該穿雙鞋子走那種夜路,可農民們不穿,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人怎麼能穿呢,再說,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除了一雙寶貴的雨鞋留作冬天下雨、下雪時穿一下之外,其餘的時間都是打赤腳,真的沒有一雙鞋。
許多事情都是想起來後怕,那一段夜路,我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地走過來的。
下得田來,擺脫了毒蛇的威脅,討厭的蚊子又圍了上來。我這個人還特別招蚊子,幾個人呆在一起,別人沒事,我這裏的事古怪多。被蚊子叮一口,須臾即鼓起一個包,癢得很。當時夏天勞動的流行穿著是長袖襯衣加短褲,在秧田裏拔秧,站著不動,裸露的雙腿成了蚊子的主攻目標。
如果有防蚊香水該多好,下田之前,在大腿等裸露的地方噴點防蚊香水,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可那時沒有這些玩意兒,即便有,也沒有錢去買。為了防蚊,我想了一個土得不能再土的辦法,跨進秧田,第一件事就是用田裏的泥巴將兩條腿嚴嚴實實地糊住。泥腿技術,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大大地減少了遭蚊蟲叮咬的傷害。
秧田內的秧都是一塊塊的,塊與塊之間有小溝,便於排灌,每塊的麵積基本相同。拔秧開始不久,也沒有誰號召,都在始點上排成一行的人們就較上了勁,田裏一片“嘩、嘩、嘩”的洗秧聲。左右鄰居是誰,黑暗中隻見人影,不見麵孔,認不出來,隻感覺他們動作迅疾,很快就超出了一米多。我拔秧的速度在隊上屬中等水平,加點幹勁,也不至於落後別人太多,但今天這頭暈暈乎乎的,手腳有點不太麻利,速度總是加不起來。我就在秧田裏捧起些許涼水,拍了拍後頸窩,用拇指使勁掐了太陽穴一把,強迫自己清醒過來,然後貓腰加勁,急起直追。
夏日的清晨氣溫雖然不高,但我的額頭和背上仍然很快沁出一層汗珠。天亮時分,我才發現左鄰右舍全是拔秧高手。一個加長的早晨,他們拔完了一塊約兩米寬二十米長的秧,我呢,落後三五米,但中等水平還是保住了。
早飯後,早晨扯的秧供婦女小孩插田用,精壯男勞力和年輕婦女被安排去“扮禾”,即收割稻穀。隊上兩台人力打稻機,每台打稻機安排十個人,五個女勞力割稻,四個男勞力脫粒,一個專門往隊屋禾場裏送穀。扮禾一般安排在早飯後太陽已經較高時進行,很少打夜工,主要是從便於曬穀的角度考慮的。
下田前的第一件事是在田埂邊找麥冬子草作勞動保護。這種草的學名是什麼,我不得而知,反正當地人都這麼說,在那個範圍內不會產生歧義。盛夏時節,農田勞動容易爛手,有的人甚至還爛腳。我剛下農村的第一年即嚐過這種滋味,手指甲旁邊出現了幾塊小麵積的潰瘍,插田時手指接觸到田裏灼熱的泥水,一陣陣刺痛。這種潰瘍雙搶期間經久不愈,但雙搶結束,脫離泥水,在旱地裏幹了兩天活,很快就痊愈了。
防治這種潰瘍,碘酒最有效,下田之前塗點碘酒,可保無恙。但碘酒要錢買,在口袋裏經常布貼布的年代,花兩角錢買瓶碘酒也算是一種奢侈,於是,老農民給我介紹了麥冬子草。麥冬子草的汁塗在手上,起的作用類似碘酒。很快,我在田埂邊找到兩株麥冬子草,擠出汁液,塗到指甲周圍等易生潰瘍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