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大姐出嫁(1 / 2)

“五一”節前夕,我收到大姐的來信。湘西高山上的條件實在太惡劣,她已經離開湘西到了益陽縣農村一個叫鄢家垸的地方,經父親原來的一個戰友撮合,準備與他的一個侄兒結婚,婚期定在“五一”節,請我屆時過去喝喜酒。母親也會於“五一”之前到達益陽縣,我可以順便將母親接回沅江。

為了給大姐捧場,也為了迎接母親,第二天我就請假去了益陽。走進鄢家垸,表麵感覺這裏似乎比牛角岔條件好一些,至少,這裏磚瓦房多,茅草屋少。但實際上,這裏土壤並不肥沃,且田少人多。勞動力富餘,並不一定是劣勢,益陽因此出現了不少能工巧匠,竹製品非常出名,市場上的竹篾鬥笠、竹床、竹席等,大多出自益陽。可惜,鄢家垸的人們不屑幹這個營生。這樣一來,鄢家垸比牛角岔還差,田少糧食就少,大姐未來的家一年之中缺好幾個月的糧。

大姐未來的夫家家庭出身是貧下中農,最好的家庭出身之一。未來姐夫姓劉名小林,兄弟姐妹七八個,父親早年亡故,寡母一人將幾個孩子拉扯成人。年長的姐姐已經出嫁,哥哥也已結婚分家另過,家中隻剩下他和母親、弟弟。幾十年的艱苦歲月,使這位母親養成了極度勤勞節儉的習慣。晚餐時,她殷勤地勸菜,但桌上的葷菜,她隻是望望,偶爾伸一下筷子,那隻是為了指示方向,勸客人“夾菜吃”。

未來的姐夫劉小林,個子比我還高,優點是忠厚老實,勞動力強。兩百斤的重擔,幾裏路不用歇肩。但這個優點,換個角度不一定是優點。在出集體工的年代,力氣大可以多幹些活,卻並不能多掙工分。魯迅先生說過,忠厚是無用的別名。忠厚的人往往缺心眼,而缺心眼的人,往往也是吃虧的人。現實就是如此,小林的哥哥和弟弟比他精明,混得就比他強多了。

小林的缺點是其文化程度低,低得近乎文盲,可能根本沒跨過學堂門。寡母一人拉扯大幾個孩子,生存下來已經很不容易,至於供孩子上學讀書,顯然有點力不從心,結果是“有一個,沒一個”的。小林呢,恰恰屬於“沒一個”的範圍,而且“沒”得較徹底。

見麵不久,不知怎麼話題扯到“讀書”上,大姐與他發生爭執。大姐說他不識字,他說識字。大姐讓我當裁判,出幾個字讓他寫。我尋思,都這個程度了,何必為難他呢。大姐剛從湘西吉首縣來的,他們肯定通過信,就出通信地址上的“吉首”二字吧。“吉”字上麵一橫長下麵一橫短,不少人不注意,假如意外寫錯,犯的是個高級錯誤,雙方都有麵子。誰知,這位老兄滿懷信心地寫完這兩個字,遞給我們一看,大家全樂了。“吉”字多了一撇,變成“告首”。

這就是我對大姐夫的第一印象,缺點是缺點,優點也是缺點。後來相處長了,印象才慢慢有些改觀。

大姐當年二十三歲,一米六五的個頭,身材勻稱,眉清目秀,可能算不上天生麗質,但也楚楚動人。她六七屆高中畢業,是我們家兄弟姐妹四人中唯一讀過高中的人,且進入高中後學習成績明顯進步,應該屬於優良之列。具備這種發展趨勢的女學生很有發展潛力,如果她有機會參加高考,升大學應該不成問題。最重要的是大姐善良賢淑,典型的中華民族傳統女性。望著他們倆,我腦海裏突然浮出“鮮花插在牛糞上”的畫麵,怎麼抹也抹不掉。

我想問問大姐為什麼突然決定結婚,嫁給一名近乎文盲的農村青年,而且嫁得這麼匆忙草率,但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大姐那天倒是挺健談,但她也不提她的婚姻大事,卻跟我聊了一晚上湘西山頂上的情況。

高山頂上,寒冬來得特別早,山下還無需穿棉衣的時候,山上已經白雪紛飛了。山上的人們普遍衣著單薄,有的人家甚至沒有棉衣棉被,一個個在寒風中凍得嘴角鐵青。漫長的冬季,他們大多在火塘邊度過。這冬天裏的一把火,一燒就是幾個月,日夜不熄。這要燒掉多少森林資源啊,但不燒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必須生存,活人不能讓尿憋死,缺少寒衣的人過冬的出路當然就是不停地燒火取暖。

唯一的例外是新來的我們家沒有長明火。原因很簡單,深山中盡管林木豐富,但我們家兩個老人,三個女孩,看著崇山峻嶺中的柴草比比皆是,卻弄不回來,摔得鼻青臉腫地勉強弄一點,僅夠煮飯而已,哪還能奢望生火取暖,更別說燒長明火了。一個冬天剛開頭,全家人手腳都生了凍瘡。

山頂上糧食缺乏,米麵自然是珍稀之物,山上的人們主要靠紅薯等雜糧果腹。那裏的紅薯奇小,小得像雞蛋鴨蛋,但味道比山下的大紅薯好多了。連紅薯都吃完的日子裏,他們靠山吃山,到山裏去找食物,最主要的山中食物是葛根。如果加工得精細,葛根食品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山珍,但饑餓的人們必須追求數量,他們往往是連粗帶細,一起收進蒸籠。那樣的葛根粗食,與現在精細的葛根美食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大姐她們曾試圖學著到深山裏去找糧,跟著山民們去山裏挖過一次葛,後來兩手空空而歸。深山裏,隨處可見參天的樹木、攀緣的藤蔓、紮手的荊棘,但就是弄不清楚哪根藤蔓下麵有葛根。後來,鄰居幫她們找到一根葛根的地上藤莖,但她們費了很大的勁,隻在石頭縫裏挖了一個淺坑,離葛根藏身的地方還遠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