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長沙碰到了易楚新,唯一的與我既小學,又初中同班的同學。回城才知道,其他下鄉的兒時同學夥伴們已經全部返城,有的成為工農兵大學生,有的招工進了廠,有的病退回城,而這位老兄走的就是病退這條路。

病退回城並非新聞。有人采取自殘方式,為了回城損害身體的一部分。記得有次開會,公社幹部在會上批評這種現象:“人都殘廢了,還有什麼前途啊?”是啊,人都殘廢了,還有什麼前途?這個問題問得好,好就好在好難回答。

曼鈴就是病退回城的,她高度近視,一千度,差不多快瞎了。她采取的是循序漸進法,先戴一百度的近視眼鏡,然後兩百度,慢慢適應,一直上升到一千度。醫生檢驗是否高度近視的方法很簡單,讓你戴上高度近視眼鏡,再拿張報紙給你看,看得清字跡的病退體檢可能獲得通過。但我不知道她病退體檢通過後,其視力能否恢複到原來的正常水平。

易楚新對這種病退方式似乎不屑一顧。他告訴我,郴州地區他們那一片知青得的是“流行性”風濕性心髒病。風濕性心髒病不傳染,當然不可能流行,但當地很多知青先後犯上風濕性心髒病,又不得不承認其流行性。

至於如何得上風濕性心髒病,這位老兄吐得就不那麼痛快了,隻說他經常到醫院看病,看病的目的就是得到醫生開的蓋有醫院印章的假條之類的證明。說到一般的傷風感冒休假證明如何與風濕性心髒病掛鉤,他就有點含糊其辭了。

知情人士告訴我,他們的方法其實很簡單,用一種叫“退色靈”的藥水將休假之類的證明上的字跡退掉,改寫上風濕性心髒病的內容,然後拿這些證明去辦病退。

“退色靈”就是塗改液,但這種塗改液不是通過用白色糊狀物質覆蓋字跡的方式塗改,而是通過化學的方法將墨水字跡消釋掉。退色靈的配方是高錳酸鉀和草酸。視需要退色的字跡多少取高錳酸鉀和草酸各少許,用水分別溶解,先用棉簽蘸高錳酸鉀溶液塗在字跡上,過幾秒鍾再塗草酸溶液,字跡便不露痕跡地消除了。當然,不是一點痕跡沒有,藥水消釋字跡的同時肯定也對紙張有腐蝕作用,經處理過的地方紙質更白一些。細心的人看得出來,知道這種塗改方法的人也看得出來。

病退回城的誘惑不小,我決定試一試。所謂能夠構成病退原因的病都是長期存在的大病,急病不行,心肌梗塞住院搶救,談什麼病退;小病也不行,如闌尾炎、痔瘡、腳氣等,在負責病退的官員看來,這些病跟沒有病差不多。

長期存在的病,一定會有病史,我的第一步就是選定一種病,做出病史來。按照有些人的思路,找一份死人的病曆本,用退色靈將名字退去,換上自己的名字即可。這種做法,雖然晦氣,卻也便捷,病得到了死亡的程度,相信一定符合病退的標準。

死人病曆很快找到一本,病曆記載著一個肺結核病人從發病到死亡的經曆。提供病曆的人還告訴我,喝半瓶墨水,醫院體檢透視時肺部會出現類似肺結核的陰影。我不相信那個“墨水”偏方,肺和腸胃分屬呼吸係統和消化係統,喝下的墨水走的是消化道,染黑的是胃腸,怎麼會染黑肺呢。我讀過農村赤腳醫生手冊,不知那樣的理解正確與否。盯著那堆發黃的病曆資料,掂量著手中那兩小包高錳酸鉀和草酸,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隻要還有一點可能,當然還是走活人的道路。

恰巧,一個朋友的親戚患糖尿病,來長沙治療。當時聽人說糖尿病人“三多一少”,即吃得多、喝得多、拉得多、體重減少。此人又黑又瘦,雖然遵醫囑不吃甜食,但早餐輕鬆幹了兩大碗米粉。早餐後,我們陪他拿著寫著我的名字的病曆本去湖南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看病”,驗尿結果,四個“+”,嚴重的糖尿病。轉眼之間,我就有了一本患有嚴重糖尿病的病曆。

過了幾天,我單獨去醫院“看病”。醫生簡單地翻了翻病曆本,看了我一眼,就開出了一張化驗單,吩咐我去驗尿。糖尿病,顧名思義,當然是尿裏麵有糖。我跑到醫院門口的小商店裏買了兩顆水果糖,將糖放進盛有尿液的小杯中,用棉簽攪拌一陣,然後把還未溶化的部分夾出來扔掉,將尿送化驗室化驗。

化驗室裏有兩位女士,一位年輕,一位年長,我隔著玻璃窗看著她們忙碌。年輕的將盛有尿液和試劑的玻璃管搖了好幾遍,但試劑仍然是天藍色,一點改變都沒有。也就是說,尿液檢查結果陰性,沒有糖尿病。

年輕的顯得很興奮:“幾天前還是四個‘﹢’,今天就恢複了正常,治療效果蠻滿意嘛!”年長的顯得比年輕的深沉,她盯著試管看了看,又望了望窗外的我,搖搖頭說:“可能還有。”我慌慌張張接過化驗單,哪還敢再返回門診,一路小跑逃離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