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心情突然不平靜了,像平靜的池塘中扔進了一顆石子,激起漣漪一片。

那時,我下鄉插隊當知青已經好幾年,“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詩句早已成為生活的寫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在田間勞動;一天十幾個小時,可謂兩頭不見天。這青春的年華分明沒有虛度,但一絲虛度年華的感覺卻常常於夜深人靜的時候帶著寒意襲上心頭。

小時候我喜歡做夢,這夢不但晚上做,白天也做。從便河邊的鐵路小學放學回家的途中,走在烈士公園旁邊的林陰道上,有時候不免想入非非,美夢連連。

夢想當科學家。像居裏夫人那樣,整天在實驗室裏忙碌。發明了一種可以直接用水作燃油的發動機,汽車油箱沒油了,在路邊停下來,從路邊溝渠中往油箱中灌幾桶水,車子又轟轟隆隆響起來繼續前行。夢想發明了一種能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什麼癌症、什麼心髒病、什麼關節炎,通通藥到病除。還夢想培育出了一種適宜在沙漠裏生長的植物,讓祖國的沙漠戈壁都披上了綠裝。

快快長大,快快長大,否則這些科學難題都被前輩們解決了,將來我豈不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興許是白日做夢的緣故,這些夢看來是無法實現了。我夢裏的科學家肯定是高級知識分子,博士、教授以上,決不是“鬥大的字不認識一籮筐”的文盲。我的簡曆顯示文化程度是初中,因為我有初中畢業證,但初中隻讀了半年多,實際文化程度應該是小學。“初中”畢業後甚少摸書,多年過去,少得可憐的知識又大部分還給了老師。形象點說,我那時的真實文化程度就是能夠看看報紙,讀寫家信,計算工分。

當時有一個笑話。某知青寫信告訴父母他帶著妹妹上山打野兔的故事,結果將接信後的父母嚇了一跳。“早幾天帶著妹妹上山打野鬼(兔),晚上就睡在大狼(娘)家。妹妹原來肚(膽)子很小,現在肚(膽)子大多了。”

其實,這並不是笑話,像我這樣的知青那時基本就是這種水平。小學生能當科學家嗎?拿鋤頭的手能將衛星送上天嗎?當然不能,好在我現在已經不做這樣的美夢,至少不做這樣的白日夢。美夢不做了,但虛度年華的感覺卻驅之不去,真的好鬱悶!

人們在麵臨如此鬱悶的心境時往往選擇酒,何以解愁,唯有杜康。我也真的那樣喝過,一塊錢一斤的白酒,傻乎乎地狂吞半碗,但那辛辣之物能使人頭暈、惡心、嘔吐,卻無法抵禦那虛度年華感覺帶來的寒意,無法徹底麻醉殘存於心靈深處的一絲不安和躁動。

“藥能醫假病,酒不解真愁”,這是老爸經常掛在嘴裏的一句話。如果一個人無需為了生計天天出工,如果他有足夠的金錢天天買醉,如果潛意識中殘留的一點理想已經蕩然無存,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人活著就是為了喝酒,人雖然活著卻處於嚴重的酒精中毒狀態,酒興許是能解真愁的。

酒不能解真愁,我想到了自學點什麼。

第一次想到學木匠。農村勞動主要是種田,但也有一小部分做手藝,如木匠、篾匠、泥瓦工等等。剛下鄉不久,我買了鋸子、鑿子、曲尺,自製了鑽子、墨線鬥,別人送了兩個刨子,還借了一把斧頭。盡管還缺長刨等家什,斧頭的鋼也差不多磨損殆盡,但湊合著做點家具的條件已經具備。

第一件家具做的是小板凳。別看這小板凳僅僅一個凳麵四條腿,真正做好卻不容易。難處就在於一個“斜”字,因為凳腳呈八字形,鑿進凳麵的長方形小孔就得是斜的,凳腳的相關部位與之配套一起斜,斜的角度應該一致,裝配起來應該基本無縫或者縫隙很小。我做的第一條小板凳站起來了,倒也結實,但插進凳麵的榫頭不滿,縫隙寬窄不勻。

黎建工和我一起自學木工,幾個月之後,他就做出來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三門大衣櫃,而我還停留在小板凳的水平。接著,生產隊還請黎建工給隊裏修理過一段時間的農具。做家具、修農具,生產隊一般都是請專業木匠的。我以為,建工很快就要告別農活,當上職業木匠,但最終仍然是功虧一簣,他沒有跳出業餘木匠的圈子。

原因很簡單,業餘木匠的技能水平與職業木匠比較,還是稍遜一籌,而現有的職業木匠工作任務尚不飽和,業餘木匠很難再擠進這個領域。黎建工那麼聰明,木工能力那麼強,他都當不上職業木匠,我就更不可能了。木工之夢難以成真,在做完幾條小板凳之後隻好放棄。

第二次是學醫。借了一本《赤腳醫生手冊》,晚上點著煤油燈細細研讀。收獲有一些,但問題也不少:闌尾手術明明發生在肚子裏麵,為什麼歸類於腹部外科?女士結婚後出現滑脈必有胎,什麼樣的脈是滑脈,想找個孕婦的手腕比較一下,但最終又沒有找,這脈滑在哪裏,至今也沒有搞清楚。什麼是幹性羅音,什麼是濕性羅音?偶爾到衛生所看病,也拿醫生的聽診器在自己的胸口試試,隻聽得轟轟隆隆一片嘈雜聲,聽過之後比不聽還糊塗。顯然,一本《赤腳醫生手冊》沒給我多少長進,加之沒有找到第二本醫書,這一次自學就這樣不了了之。

最後想到看看英語。想當自然科學家的我,崇尚的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為什麼屢屢想到英語,也許,那要歸功於父親的影響,我忘不了鐵路邊的那間狹小的工棚,我忘不了他那略帶湖北腔調的讀音,也忘不了順便塞進嘴裏的那塊豬肉,也忘不了父親關於“不能光想吃肉,還要學點東西”的囑咐。

父親那時候還在鐵路,任守車整備員,實際就是做點勤雜活,為貨車的車長送點取暖用的塊煤,生個爐子等什麼的。守車整備員在鐵路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工棚。

在無知最為光榮的年代,有那麼一段時間,父親將我帶進他的工棚,教我英語和數學。教材非常老,是那種黃黃的毛邊紙印的。他的英文水平並不高,詞彙量估計不超過一百,讀音也不標準,但他教得很來勁。This is a cock,that is a hen.

數學是他的強項,我有時看見他指導大姐的高中數學,似乎一點困難都沒有,很難的題目他都能做出來。昏暗的小工棚裏,說起數學來,他頭頭是道,滔滔不絕。難怪,他是搞測量的,數學是他的專業。他講的因式分解就比學校老師講得好,講得深,習題出得也更複雜一些,其中一道習題我在後來的高考中直接用上了。他還承諾以後教我三角和幾何。

好景不長,後來,他被趕到建築段當副工,挑磚遞瓦攪拌混凝土什麼的,沒有了專門的工棚,工作地點也飄忽不定,學習被迫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