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零 鐵之搖籃
昏暗的房間裏,一張雙層的木床上,上層床架的沉睡人影,悄悄地有了動靜。將棉被簡單地對直折好,那人小心地自木梯爬下了床,刻意放輕了手腳的動作,似乎是為了避免吵醒睡在下層的人。
迅速換上了另一套衣服,那個人剛睡醒的模糊意識,也在那過程中,自然而然地調整至清醒狀態。
走出了狹小沒有光源的房間,那個人有著一頭棕金發色、以及湛藍的清澈雙瞳,穿著樸素的襯衫以及稍嫌褪色的牛仔褲。
盡管天色才正要亮起,就開始了烹煮食物的他,仔細一看,那俊秀的外表下,也還不過是個少年而已。
他的名字是凱特,凱特·卡羅敏特。
--正值即將邁入青春期的十四歲。
將早餐完成之後,凱特的母親也剛好從她的房間走了出來。
那名明顯臉色不佳的中年婦人看著兒子,如同往常般地帶著歉意說道:“辛苦你了,凱特,連早餐都要麻煩你準備。”“不會啦,是媽媽你比較辛苦才是,煮個早餐根本不算什麼。媽媽你先坐,我去叫愛麗絲起床了。”
少年的母親身體非常不好,雖然沒有辦法外出工作,她仍堅持要做家庭代工這種辛苦而隻有極少報酬的工作,來多少填補一點家用。昨晚她也是到半夜三點之前,仍點著小小的台燈默默趕工著。
再次返回了自己的房間,凱特輕輕地搖著床鋪下層一名沉睡中的少女,那是他最珍惜的妹妹。
“嗯,是哥哥啊……早安。”
少女揉了揉眼睛,展露那張猶帶迷糊的可愛笑容,跟凱特打了招呼。
“早安,愛麗絲。”凱特也回以微笑。
愛麗絲有著一頭美麗輝耀的金色長發,以及一雙純真清澈的藍色眼瞳,那嬌美可愛的笑臉和她乖巧的性情更是惹人疼愛。
不過,就像是那身美麗外表的交換代價似地,她的雙腿天生有著殘缺,不利於行,而且還遺傳了媽媽的體質,是個抵抗力弱、容易生病的可憐孩子,令人分外憐惜。
幫忙妹妹坐上了輪椅,凱特推著她前往了餐廳,連同媽媽一起享用這一日開始的第一餐。
就像是往日的每一天早晨,起床、作早餐、叫醒妹妹、和家人一起吃早餐,這樣的模式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曾變過。
沒錯,就像他的記憶一樣,這是個非常普通、卻也令他感到安詳的一日之始。
但卻也是,他的“世界”崩壞之日--
“--那麼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哥哥再見--”
揮手向媽媽和妹妹道別後,凱特便步出了家門。
少年的家座落在一條狹隘的髒亂小街裏,兩旁盡是各式各樣毫無歸整過的房屋形式,古舊簡陋。
原本就隻有單車道寬的路上,堆滿了各家放置的雜物,像是曬衣架般的竿子或是突出的招牌,私自追加的違章建築,髒亂、滿是垃圾的街道。
那裏簡直比所謂的貧民街,絲毫沒有好到哪裏去。
居住著三教九流的人物,人們間充滿了猜忌和冷漠,治安也差勁,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個適合居住的好地方。
就算現在是一日之始、準備迎接嶄新開端的早晨,街道上依舊是布滿了寂寥而頹廢的氣息,像是堆積了整個城市的遺棄鬱悶一樣。
不過凱特沒有選擇的餘地。
自他有意識以來,就一直和家人住在那裏了,沒有其他的選擇,亦由不得他選擇。
所以與其抱怨,倒不如早點認命地接受這一切。
就好像對生來沒有父親這一點,凱特從來沒有多問,因為他早已從母親的眼神中,得知了那令她痛苦的回憶。
既然問題的答案對生活毫無助益,那又何苦挖出痛苦的記憶呢?
所以就算了吧。
重要的是現在,正因為家裏隻有他一個男人,所以他更要連不在的爸爸,以及無力的媽媽和可憐妹妹的分,一起好好努力。
就是這種信念,讓凱特一個年紀輕輕的孩子,就早已開始外出打著零工,努力養活家裏。雖然現在還很窮很苦,但再過幾年等他長大了,他就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到時媽媽和妹妹也就不必再過著現在這種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了。
凱特看了一下表,發現距離打工的時間已經快到了,不由暗暗加快了腳步。如果遲到的話,那個老頭扣的薪水可狠啦!
但就在這個時候,凱特注意到了在這曲折蜿蜒的街上,一旁某個小巷中,隱約傳出了女孩子的叫聲。
雖然聲音很細,不過凱特確定自己沒聽錯。
但這時他卻陷入了猶豫中,在這種地方,不管他人閑事是一種常識,也是避免麻煩的方法。
更何況此時的他已經快要遲到了,根本沒有閑暇去管別人的事。不過就算這麼告訴自己,那步伐卻還是不禁停了下來。
剛才那聲音,是女孩子吧?而且還是年輕的女孩子……
就像他的妹妹一樣。
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要是哪天也像這樣陷入麻煩之中,卻人人袖手旁觀、不理不睬,他就無法放手不管,朝著聲音來源的小巷而去。
將身體靠在牆角,他悄悄地往裏麵窺視而去。
那裏麵,是兩名男人正扯著一位少女的畫麵。
雖然不知情由,但從那兩個男人凶悍的表情和蠻橫的強硬行徑,馬上讓凱特擅自確定了另一方才是弱勢應保護的。
更何況那位少女的纖細手腕正被抓住、頭發也被亂扯著,隻能無助地啜泣喊叫,但她那不依反抗的行為卻是毫無作用。
凱特並沒有猶豫太久,但見他抓起了腳旁的一個空瓶,朝著那兩個男人砸去。雖然沒有砸中--那也不是他的打算--但那濺碎的玻璃碎片和聲響,卻令男人們微微一驚,朝他那個方向看來。
“是誰!”
但就因為一時失去注意力,本來被他們抓住手腕的女子趁隙將手一扯,順利掙脫且快速跑掉,從小巷另一端狹小的雜物縫中鑽了過去,逃走了。
“操!”心知已經來不及抓回她,兩個男人隻能將一肚子怒氣,轉而發泄在剛才的礙事者身上。
而凱特當然也料到這點,早在一看到女子逃走之後,他也連忙拔腿就跑,不給對方任何逮住自己的機會。
就像隻是隨手完成了什麼小事,將這當成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少年將目標再次轉回原本的工作場所。
“呼,回去她們一定會很高興吧?”
凱特手中提著一袋便當,那是由於今日打工地方行政上的一點小錯誤,多出的好幾個便當。反正也吃不完,幹脆就讓他帶回去。
雖然菜色不算多突出,隻要熱過之後,對他們來講亦足以成就豐富的一餐。
此時的天色已暗,距離日落也早過了幾個小時,相信家裏的人還在等著他吃晚餐,少年稍稍加快了腳步。
一邊移動著步伐同時,凱特也心血來潮地眺望了天際,這是一個月輪被雲層遮掩,呼嘯著冷風的黯淡夜晚。
街道上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路人,和他一樣都在這個夜裏,顯得突兀而孤立。
一段時間後,他終於回到了家門前。
然而正當他從口袋中探索著鑰匙時,一道莫名的衝擊自他後腦勺炸開,直貫入腦中。他眼前瞬間陷入了空白,頭暈目眩地身體一軟,跪倒在地。
(怎麼回事?)
凱特腦袋一片混亂,翻騰著惡心的嘔吐感,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何事。
而這時又是一股力道扯住了他的頭發,硬生生地將他的身體提了起來。他隻感那股力道將自己的身體方向一轉,眼前出現了一名男人的臉龐。
“等你好久了,小鬼。”
那是一名留著虯髯的男人,而他身邊也有著另一位男人,開口道:“早上的事還真是承蒙照顧啦,混小子。”
“你們是……早上的……”
凱特終於想起來了,對方正是今早在小巷裏,騷擾那個女人的二人組。也就是說……他的多事惹來了對方的報複,特地埋伏在路上,一路跟蹤著他回來嗎?
“沒錯,托你的福,那女人給跑了。被你這樣一搞,你知道咱們損失有多大嗎?”
維持著頭發被扯的狀態,男人又是一拳轟在他的肚子,奮力將其甩撞在一旁門柱上。這次少年終於忍不住,趴伏在地,幹嘔了起來。
“凱特,你回來了……啊!”門口的騷動聲,驚動到屋裏的凱特母親,但見她敞開前門探頭出來,因門外的狀況驚聲一呼。
“媽……快進……去!”
正幹嘔的少年,蹲踞著身子、連忙揮手示意要她進屋內,但卻晚了一步。那兩名男人相顧一笑,其中一名迅速伸手握住了門把,不讓少年母親闔上門。
“你們要幹什麼?”母親驚呼。
“也沒幹嘛啦,不過要跟你兒子討論一下事情而已……喔喔。”半身阻在門口的男人,視線內映入了一位正坐著輪椅的少女身影。那是凱特的妹妹,因為聽見了門口的喧鬧聲,所以憂心地從房間中出來關視情況。
男人朝著夥伴招了招手,嘴角牽出了邪意的弧度,兩人似有共識地相顧一笑。一人伸手將少年母親推開,擅自進入了房裏,另外一人則是揪住凱特的後衣領,連同他一並拖入了屋子,並將順手將門鎖上。
“愛麗絲,快打電話報警!”尚來不及起身的母親這麼喊道。
“啊?嗯!”愛麗絲聞言,雖然還不清楚狀況,但見到母親和哥哥慌張的模樣,以及那不認識的兩個凶神惡煞,她連忙手握輪椅扶手,準備報警求救。
但比少女動作更快地,男人來到了她的身邊,抓住她的手腕,束縛了行動。
“喲,小美人,別這麼緊張嘛。”
男人的手指在少女的臉龐上遊移,少女睜大了驚恐的藍色雙眼,臉上流露畏懼之意,不知如何是好,隻是無助地望著母親和哥哥。
“不要碰她!”
母親大喊著衝向女兒,卻被男人回手一拳揮開,重重地撞在牆壁上,失去了意識。
“媽媽!”本來她的體質就很虛弱,加上剛才撞擊的方式又很危險,這不禁叫凱特擔憂不已。
“哼,這麼不耐打。”
男人不屑地輕哼,口氣中根本沒有絲毫歉意。
(可惡,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多管閑事,所以他們才會跟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現在他唯一能補救的,就是保護好自己的家人。
但才正當這麼想,凱特的眼中,卻看見了其中一名男人的身體,開始向著愛麗絲貼了過去。
“喂,仔細看看,這小妞還真是滿不錯的,比早上那個要好上不少。”“你是變態嗎?才幾歲而已你也有興趣。”看著同伴的模樣,男人露出了嘻笑,但他話雖這麼說,對同伴的喜好倒是滿了解的。
“嘿嘿,你也知道我的嘛。”
男人的舌尖滑過了嘴唇,眼中射出了淫邪的目光,一把將少女從輪椅上抱了起來,平放在地板上,身體就這樣壓了上去。
被壓抑不住欲火驅使的雙手,一把粗魯地撕開少女的衣服。
“你做什麼?放開我,哥--”
少女奮然扭動著身軀,但她那小小的身子豈能抵抗男人的箝製?眼中充滿了驚恐畏懼的淚水,隻能以無助的眼光看著哥哥,啜泣地叫著。
剛才對母親的舉動已經叫凱特難以容忍,此刻對妹妹所做的禽獸行徑更是叫他近欲瘋狂,擠出所有的氣力,不顧一切地大吼衝向那個男人。
“--放開我妹妹!”
不過連觸及那個正壓在妹妹身上的男人機會都沒有,凱特忽覺一道衝擊從腦側撞入,往前摔撲在地。
身旁一個人走到他身邊,從背後將他壓製住,手上的木棍揮啊揮著,正是他剛才從旁偷襲,一棒掃倒少年的。
“你給我乖乖看著。”那人這樣說著。
倒伏在地的凱特,一片殷紅從上方往下,逐漸侵蝕暈染了他的眼界。
腦部劇痛、模糊的意識中,喪失了所有聲音的世界裏,隻見到妹妹無助掙紮、哀嚎的畫麵。
另一旁,母親倒伏牆側,額頭流出鮮血,亦是沒有動靜、生死不明。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才會遭遇到這種事?
沒有!一點錯都沒有,有錯的是那些垃圾,是那些該死的混帳!
在這時候,少年的心中充滿了狂暴之意--對眼前那兩個天殺的男人、對眼前那不合理的一切。以及,對眼前那難以接受的世界!
但是盡管他多麼憤怒、多麼不平,他還是什麼都做不到。
因為,這是這個世界的設定和規律,隻要他還活在這個“世界”,就必須去遵從那個法則。
但他不能接受--像這種事情,怎麼可以接受!
少年的心中,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般強烈地拒絕承認這個“世界”,也從來沒有一刻像此時般強烈地拒絕服從這個“世界”,但偏偏眼前的一切,卻都是不由他違逆的存在。
於是崩壞了--
如此矛盾的、錯誤的、不應該存在的、虛幻的那個“世界”……崩壞了!
失序的環境開始扭曲,在超越極限後,次元轉變為難以理解的龐大資訊,往外無限膨脹,最終衝破了束縛、炸裂開來。
背景破碎了,人們也粉碎了;空間破碎了,時間也粉碎了--一切的一切,都瞬間被撕裂了!
模糊破碎的意象宛如奔流一樣,化作無限的泉水淹沒了他,狂騷的激流將他卷入其中,往無盡的彼端衝嘯而去。
--然後他“醒”了。
就像把熟睡中的人突然丟入水池一樣,他在沁涼的液體抱擁下,猛地睜開了雙眼,意識摔回了體內。
身處一個窄小注滿液體的容器中,他發現自己赤裸的身上,接著許多陌生的儀器和線路,嘴上也套著一具連結管線的口罩。
(怎麼回事?我怎麼會在這裏?)
對自己身處的異樣環境,他陷入了驚慌。
在液體中胡亂揮畫著四肢,雙手捶打著眼前的半透明玻璃喊叫著,不過由於液體隔開外加密閉的隔音容器,聲音根本無法傳播出去。
但沒過多久,突然一陣輕響,少年感到眼前那麵半透明的玻璃敞開了,容器裏的液體一口氣往外排出,他也往外跌了出去。
但幾名穿著白衣的男子即時扶著他的身體,對著他開口說道:“恭喜,OD37--你終於‘醒’了。”
“這裏是哪裏?我妹妹呢?我媽媽呢?還有你們又是誰?”被移到了另一個房間中,少年換上了一套有如醫院病人所穿的純白長衣長褲,坐在一張椅子上。
身旁有著幾位穿著像是醫生的人,周遭也滿是各種他不認識的儀器和熒幕。
對於他的問題,那幾名白衣男人相視一笑,其中一人說了:“你口中的妹妹和母親,都是不存在的,OD37,至於這裏是哪嘛……你就想成是自己家吧。”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白衣男人們像是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卻又好似早已料到地,在旁邊的儀器按下了幾個開關,眾多熒幕畫麵就這樣亮了起來。
那是許許多多的畫麵,但令少年感到驚訝的是……那裏頭的許多畫麵,他全部都非常的熟悉。
縱然那些畫麵,大多都轉化成了由3D構圖成就的街景和環境市容、建築裝潢和擺設,但他絕對不會就此認不出來--那些地方,正是他這麼多年來所一直生活居住的城市。
除此之外,也還有著許許多多的人物,那些臉孔,也是他所見過、不管是熟悉或是隻有一麵之緣的眾多人們。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在調查我?還是……監視我?”少年不解地戰栗說道。
那沒有道理,為什麼要對他這樣的普通孩子,如此大費周章。
而且這麼多年來,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
“嗬,都不是,嚴格來說我們是在‘養育’你。雖然你可能無法馬上了解,但我還是以比較簡單的方式,為你解釋吧……”然後,那位裝扮似醫生的白衣男人開始說了--少年並不是凱特·卡羅敏特。
正如剛才那些人所稱呼的,他的名字……不,或該稱為代號比較正確的,是OD37.
他是在一個被這裏的人稱呼為“搖籃”的地方,所培育長大的人。
沒有父母、更沒有家庭,他隻不過是以體外受精的方式,所創造出來的人類,從出生後就受到精密的細胞改造和調整。
並且,由“搖籃”加以輸入意識和記憶的控製,就連所有的五感都是受到神經接續控製的。OD37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不知覺地長大的。
他過往的一切生活、親友、記憶,根本都隻是“搖籃”幫他輸入的設定而已。
也就是說,他所自認度過的十四年歲月,全都不過是偽造出來的事跡,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凱特·卡羅敏特這個人的人生,全部都隻是OD37的一場夢而已。
類似的情形並不隻他一人,像他這樣的存在,在“搖籃”裏還有其他許多的組件,每個都各有不同的調整和設定而已。
不過像他這樣沒有接受任何外力幹擾,就自己醒過來的實例,卻是近乎於零。
因此“搖籃”的人,現在也正為了他的蘇醒而興奮不已,這代表他們的研究有新突破了,也將能夠進一步修正“搖籃”架構的理論。
“……簡單說就是這樣,OD37.剩下的事情,就等那位先生來了之後,
再慢慢告訴你吧。”
那名白衣男人就像說了一個床前故事似地,將事情的發生始末做了個段落。
雖然內容簡單,但倒是將重點都點了出來,清楚易懂。
對少年可不是這麼一回事。
“你是想告訴我,我所相信的那些事,我所珍惜的那些回憶,還有我所愛的那些人,全部、全部都隻是你們幫我設定出來的嗎?”少年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他緩緩舉起雙手,重複攤開又握緊了手掌看著--這個身體、這個觸感,還有他腦中仍舊清楚記得的那些記憶,明明都和以前沒有兩樣啊?
“倒也不完全是啦,雖然你的環境和事件是由我們塑造出來的,但你的人格和性情,都毋庸置疑地是屬於你自己的東西。”“--才不是!”
男人試圖補充,但少年卻突然站起怒吼。
“開什麼……玩笑,你說我過去的那些生活,不過都隻是我的一場夢……一切都隻是虛假的記憶?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是真的!什麼OD37?
我是……我的名字是凱特!”
不管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能相信,更不能承認。因為如果承認了那種事,那豈不是代表要否定了至今十四年以來、他所擁有的一切嗎?
所以不能接受,絕不接受!
就像拒絕麵對這一切似地,少年突然往外衝了出去,其他人一時間措手不及,沒有攔住他。
少年跑著,漫無目的地跑著。
--就好像要跑出這場不合理的夢魘,回到他所熟悉的那個現實裏。
但對這裏一無所知的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該怎麼走,隻是胡亂跑竄著。
這時他卻對一處地方產生了注意。
雖然少年剛“蘇醒”時意識還很模糊,不過他對那個被人帶離的房間,仍留有一絲印象。於是他順從著那股本能,在入口的金屬大門附近搜尋到開關開啟後,隨著兩扇金屬重門的開啟,裏頭的沁涼空氣往外湧了出來。
少年往裏麵走了進去。
內裏是一片灰暗的寬廣空間,隻有數排往深處延伸而去,棋盤狀整齊排列的金屬膠囊,透著小小的藍輝光暈。
他很自然向著最近的光源之一走去,卻在看見了那金屬膠囊外層的橢圓形玻璃後,身體一震。
那裏頭,是一名金發的青年。
和他有著相同臉孔的青年。
少年顫抖地移動向旁邊的金屬膠曩,趴在外麵朝裏頭看,然後又跑向鄰近的一個、再旁邊的下一個、再下一個……
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
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
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
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一樣!
那裏麵的每一張臉孔,全部都長得一樣--
嘶喀--他的世界出現了裂痕。
雖然因為年紀或身材而有所差異,但對生活了十四年的少年來說,自己那張熟悉的臉孔,他是絕對不會認錯的。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他。
那麼在這裏的他,又是誰?
嘶喀--他的世界持續龜裂。
事情至此,事實已經給了少年最終的答案。
那些人沒有說謊。
就像在這裏沉睡的每一個“自己”一樣,他也不過是從“搖籃”裏睡醒的其中一個人而已。
所以,他的母親、妹妹,許許多多雖然艱辛、卻也寶貴無比的經驗,以及充滿了歡笑淚水的記憶,那些東西,都是不存在的虛幻之物。
他的所珍惜摯愛的一切,不過都隻是一場夢而已--嘶喀鏘!
--終於,少年所相信的世界,崩碎了。
之一 歸雁與流浪犬
那間臥室,尚籠罩在一片黑暗中。
靠著牆角的一張彈簧床上,一團黑影高高隆起,那是某人蜷曲著身體,用棉被將自己裹起來、埋身其中的模樣。
鼾息和緩。
突然,在一片寧靜中,放在床頭一旁的鬧鍾劃破寧靜地響出鈴聲;而也在這同時,棉被中的某人一個翻身,從被窩中倏地伸出一隻手,“啪”地一下馬上按掉了開關,隨即再次陷入沉睡狀態。
從鬧鍾隻不過響了半聲就馬上被按掉,加上睡眠者近乎和鍾響同步的動作看來,這人要不是反應靈敏,就是擁有規律的生活作息及生理時鍾,以及……迅速入眠的能力?
沒有動作,沒有聲響,房間內的一切除了翻身過的某人之外,一切似乎都和三十秒前無異。
然後又大概過了三十秒,沉睡者終於有了動作。
以著非常大的動作立身坐起、挺直了腰杆,一名少女睜大了她那雙黑大的圓滾雙眸。那裏頭,連一絲剛清醒的睡意和茫然都沒有。
“呼--咻!”
一聲呐叱,棉被被少女一腳踢開,像是畏縮地在床尾擠成一團。左右扭動了一下脖子,她輕巧地跳下了床。
屬於少女的一天正式開始了。
“哼啦啦--啦啦--哼嗯嗯啦--”
嘴中哼著不成曲調的旋律,少女站在廚房裏,一邊在平底鍋上煎著荷包蛋和火腿,一邊往杯子中倒著柳橙汁直到溢出邊緣才停下,同時還不忘要顧著一旁的土司烤好了沒。
少女有著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直覆後背,不知是否因為剛睡醒尚未整理,發絲顯得有些雜亂,而一撮發絲滑落前額眉間,和她兩顆烏黑明亮的大眼成了有趣的比照。
她的個子雖不算太高,但那身黝黑的小麥色肌膚和勻稱的身材,反給人一種健康活潑的明亮印象。
少女的名字是晴雁,正值豆蔻年華的十四歲--大口大口地啃掉了自製的早餐,咕嚕咕嚕地喝完了七百毫升的果汁後,少女在餐桌上留下了同樣的另一份早餐,大步跨上了二樓的某間房間,直接拉開了房門,她以手指叩叩地在門板上大聲敲著。
“起來啦!起床吃早餐,別再睡囉!”
相對晴雁的朝氣,仍舊昏暗的房間被窩裏,傳出了男人含糊的應聲。
“……我醒了啦,不要叫了。”
“真的醒了?早餐老樣子擺在桌上,趁熱吃哦,我先出門了。”
“嗯啊,慢走,路上小心。”
男人撐起了身,在朦朧的房間中,帶著朦朧的意識搔頭向少女道別。
“汪汪、汪汪汪!”
踏出了門口,小小的前院外,三隻體型大小不一、品種各異的狗兒們,此起彼落地對著少女吠叫起來,那是宛如招呼般的喜悅叫聲。
它們都是少女所領養的流浪犬。
第一隻是身上有著許多黑色斑點、左後腳有點跛的大麥町犬。
另一隻是黃褐色的米格魯,值得注目的是他的尾巴末端卻是黑色的細毛。
最後一隻則是黃色的拉布拉多犬,身體下腹有一條明顯的舊傷,上頭寸“草”不生。
根據它們的品種和外貌特征,以及某種難以理解的取名邏輯,晴雁賦予它們的名字依序是小麥、黑尾和布拉米。
--就從這三個名字推演,實在是難以對少女的取名美感,給予太高的評價。
“嘿噫。”晴雁滿臉笑容隨意與它們逗玩了一會,在其飼料盤中補足了份量後,輕快地半走半跑地離開了家門。
她的前往目標位於這社區中的一商業街裏。
時間剛過七點,在這秋末時節,太陽也才升起沒多久,或許不少人尚窩在溫暖的棉被,但此刻此地的活動卻早已開始。
不甚寬敞的街道上,擠滿了兩排店家和溢出到街道上的攤位。
未經仔細歸整的招牌,魚肉販和其他各種食物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種種要素讓此地顯得有些雜亂。
然而偏偏這些各式各樣的呼喝聲和叫賣聲,店家和買家的對話,以及種種在現代化的商業街鮮見的行徑,再再為此處增添著獨到的生命力。
少女邁著輕快的步伐,一旁的店家和幾名像是附近住戶的顧客看見她的身影,大多熱情地朝她大聲打著招呼。
“喲,小晴,今天也是這麼早啦!”
“嗯!是啊,阿姨你們也是嘛!”
“小晴,今天有一批魚剛來好新鮮的啊,是你最喜歡的哦,幫你留幾條下來囉!”
“哇耶!那我就晚點繞回來拿。”
“喲,早安呐晴雁,這陣子的蘋果滿甜的,來一顆試試吧,接好囉。”
“啊--嗨咻!嘿嘿,那就多謝囉!”
像類似這樣的對話,一直沒有停過,少女也沒有停下腳步,一邊扭轉身子揮著手倒退走,啃著蘋果、走走跑跑地一一回應著招呼,倒也一副不亦樂乎的模樣。
在這裏的絕大多數人都認識這位名為晴雁的少女,不但認識,甚至彼此間的相處交談都顯得非常的融洽,恐怕就連真正的親戚家屬,也不過如此吧?對這條商店街的店家而言,她就像是他們共同的孩子一樣。
--多麼充滿活力的街,多麼充滿活力的少女。
過了沒多久,晴雁來到了一間小餐館。
“喔,小晴你到啦,今天也多麻煩囉。”
“嗯!交給我吧!”
臉上綻放了笑容,少女快速地替換上店裏的製服,抓過一條毛巾,將一頭濃厚的黑發整個包縛綁紮起來後,開始了今天店內的前置作業。
這裏是一間中式的小餐館,沒有明顯的招牌,但因老板一家姓林,所以也就簡單稱呼為“林家餐館”。
雖然開店時間是九點,但由於今天的營業時間長達十個小時,需要事先處理進貨的食材和非常多的雜事,因此少女早早地便到了這裏幫忙。
雖然她的年紀尚幼,甚至連童工的年齡都還未到,但由於動作勤快,加上個性又開朗積極引人喜愛,事實上,少女可是這裏許多店家,搶著輪流雇請的小小員工呢。當然這裏麵多少包含了一點附近大叔阿姨們對女孩的私心照顧就是了。
在準備時間結束,營業時間開始沒多久,客人就陸陸續續進入了。
雖然味道本身實在不算多出眾,但多樣的傳統菜色加上以量取勝、便宜豪邁的大份量,這裏倒也不知不覺間累積了相當的常客。
尤其在逼近中午和晚間的正餐時間,店裏的顧客數更是達到高峰期。
晴雁不但要忙著送菜,清理桌麵清洗碗盤,期間還不忘招呼客人,但即便是這樣忙碌的勞動中,少女的臉上始終掛著高昂的笑容。
而今天也如同以往,一直到過了午後兩點,店裏才比較空閑,讓少女有了好好喘一口氣的休息時間。
但見她將清理後的垃圾打包,從店的後門走了出去,準備將其暫置店門後方,待關店後再行處理。
一如以往的習慣動作,晴雁在打開了門後,反射性地往門外一擺。正當她準備回頭吃飯休息時,眼界一角卻映入了某個人影。
將半個已經進入店內的身子拉回,少女視線投向那人。
那是一名倚偎在牆角的人,他的身上穿著明顯是整套形式、像是醫院病服般的白色長袖長褲,上麵沾滿了淡淡的垢跡,但他似乎也不在意,隻是維持著屈膝埋首的姿勢,坐靠在那稍嫌肮髒的小巷牆壁旁。
那是個晴雁不曾在這附近看過的人,在好奇心驅使之下,她不由緩緩靠近。
“請問,你還好吧?”晴雁輕聲問道。
聽到了突然出現的少女話聲,那人抬起了頭。
出乎晴雁意料地,那是個從外表看起來,頂多不過十三、四歲,和她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一頭原本燦金的頭發,此刻髒亂地貼附在前額,那清秀的臉龐,也因為饑餓以及無神的表情,而顯得有些憔悴。
看見了他的模樣,晴雁欲靠近他,但金發少年瑟縮的身子,卻因她的舉動反射性地縮了縮,明顯露出了排斥他人靠近的畏懼意味。
“嗚。”晴雁見狀露出了苦惱的模樣,停下了腳步。
猶豫了一會,她便跑回餐廳裏,沒多久後手上多出了一整盤滿滿的食物,將其放在離少年約五步遠的位置--就像是在對待流浪或野生動物般,少女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沒有侵入對方的警戒圈。
“看你的樣子應該餓了很久了吧?這些拿去吃吧,雖然是剛剛清出的食材,不過我保證很好吃哦。”晴雁淺淺地微笑說著,並在地上擺了一瓶飲料:“吃完了,盤子餐具就擺在後門旁就好,我晚點會收的。”語畢,少女又走回了餐館裏。
背後的少年自始自終都未曾開過口,隻是畏懼地將自己的頭埋在雙膝間,直到少女的背影消失。
日出日落,星點月升。
不知不覺間,繁忙的一天已經過去了。縱然是忙碌的餐館,在九點之後亦已開始準備打烊,清理店內。
晴雁在一陣收拾之後,打包了一大袋的垃圾,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中午那位少年。
“對哦,盤子可不能忘記拿進來。”
自語嘀咕念著,少女朝著後門走去,但在拉開了後門,執起了門旁的餐具時,她卻發現了在那小巷的昏暗陰影中,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坐著。
“啊,你還在這裏啊?”
晴雁眨了眨眼,朝那人走了過去。
和中午看到姿勢無異,那名金發的少年依舊低垂著頭,淩亂的劉海掩住雙目,坐靠在牆邊。
要不是看到了那副清空的餐具,搞不好晴雁會懷疑他是不是根本死了還是什麼的,所以沒動過。
“喂,你睡著了嗎?醒醒哦,有聽到嗎?喂--”在那名少年前方蹲了下來,晴雁在其眼前揮著手,輕輕喊著。
過了好一會,那名少年才緩緩抬起了頭,以著一片空洞,猶如無法對焦的藍色瞳孔,回看著晴雁。
“嗬哈,你醒著嘛,我不知道你是怎樣,不過在這裏睡著會感冒哦,早點回家吧,這麼晚了,你家人也會擔心哦。”晴雁微笑地說著。
對於少女的言語,少年隻是再次垂低了頭,若有似無的聲音自懷裏傳出。
“家……人?在哪裏,不知道……”
“咦,你在說什麼啊?”突然晴雁像是想到了什麼:“等一下,你該不會是離家出走吧?”
她訝異地說著。但對方已失去了反應,不再理會她,隻是繼續維持自己那蜷縮著身子的姿勢。
少女微微皺著眉心,看著那名少年再次陷入沉默的灰暗模樣,像是有些困擾地搔搔自己那頭濃密的烏黑長發,思索著。
過了一會,像是下了什麼決定地,晴雁“嗯”地一聲點了一下頭,往店裏走回。
須臾後再度出現的她,這次則是大步地走向少年,一伸手搭住了他的胳臂,施力將他拉起。
少年整個人的重量賴在地上,毫無起身的意思,不過,他卻因這外來的幹擾,而有了反應。
“你做什麼?”
“別管這麼多,你先站起來就對了。”
麵對少年的冷漠反應,少女並不以為意,執拗改以兩腕齊施,竟然硬是將少年給拉起了身。
起身之後,晴雁並沒有放過他,隨即馬上探手握緊了他的手腕,拉著他便走。
“走吧。”
“走……去哪?”
“我家。”
“什、什麼?啊……等等,等一下啦,喂。”
根本不理會背後少年的抗拒,晴雁大跨步地向前邁進。
後麵的金發少年,則是因為左手腕被拉住,隻能踉踉蹌蹌地乖乖跟上腳步,滿臉困愕之貌。
(他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沒錯吧,但她現在要帶自己回家?)……完全無法捉摸那位少女的想法,金發少年滿臉盡是因無法理解而展露出的彷徨。
或許,自從由“搖籃”脫出後,此刻不知所措的他,才終於有了人的感覺。
--不是為了是否活在夢境而彷徨,也不是為了是否活著而迷惘,隻是單純地對著眼前發生的事情而挑動情緒。
“晴雁。”
自顧地拉著他走在前頭的少女,嘴中泄出了兩個短促的音節。
“晴……雁?”金發少年像是要確認似地複誦了一次。
“那是我的名字啦,我不叫‘喂’,以後別再這樣子叫我囉。你呢?
你總也有個名字吧?”
名字。
屬於他的名字嗎……
“凱特。”
金發少年對於自己這不假思索所報出的名字愣了一下。
名字--那是別人用來認識自己的代號,自己存在於世的稱呼。
(我是……凱特?)
沒有錯吧?不管別人怎麼說,他這麼久以來所用的名字,不會搞錯的。
連結了至今所有的記憶,屬於他的稱呼,屬於他的名字,不是OD37,
一定隻有那一個--
“嗯,沒錯。我的名字是凱特……凱特·卡羅敏特。”“凱特嗎?雖然是個怪怪的名字,不過算了。”少女頓下了腳步,一甩那濃密的烏發,轉頭對著背後的金發少年,露出了元氣十足的璀璨笑容。
“那麼--請多指教,凱--特!”
一段時間後,少年終於隨著少女到達了目的地,那是位於住宅區深處,一棟不怎麼顯眼、有些古舊的兩層樓透天房屋。
少女輕輕拉開圍牆的小鐵欄杆,屋前是一個小小的庭院,裏頭三隻被鐵鏈綁住、不同種的大狗,看見她的回來,紛紛搖尾汪汪吠叫起來。
“噓--噓--黑尾、布拉米小聲點,等等再陪你們玩啦。”少女將食指豎在唇間,壓低了音量回應著狗兒們的熱烈歡迎。
“你還站在那邊做什麼,過來啊。”
發現背後的少年停住了腳步,晴雁對他招了招手。
可是凱特佇足不進,隻是露出了迷惘的神情,問道:“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裏?”
“這還用說,看你偎在那邊一整天,我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情形啦,不過你應該沒地方住吧?所以至少今晚就先睡我家吧,剩下的事,之後再說囉。反正別囉唆,人都來了,就進來吧。”
看凱特那副畏縮的模樣,晴雁幹脆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往前門拖去。
一反剛才的豪邁,晴雁小心翼翼地悄悄拉開了門縫,探頭往裏麵望去。窺探了一會,少女視線不移地將手腕後伸,對著凱特招了招手。
“快趁現在,小心不要發出聲音。”
“呃嗯?”
“快點!”
縱然滿腹狐疑,但在晴雁高昂的氣勢之前,凱特也隻能乖乖照辦。由少女把風著,少年則是躲躲摸摸地踏進了房屋。
晴雁迅速小心地無聲無息關上了門,領著凱特上了階梯往二樓前去。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自樓梯口傳來。
“晴雁,你回來啦?”
“咕!”按住凱特的背,少女奮力將他推進一個房間裏。
“啊哈哈,是啊,古洛,我回來了!”
晴雁一個旋身,刻意挺直了身,遮住了來自下方的視線;隨即右腳後提,用腳跟偷偷地往門板一踢,“碰”地一聲將門關上。
晴雁擠出笑容,視線往樓梯下方拉去。
方才說話的男人,是個年紀約略三十出頭的男人,穿著素色襯衫和深藍西裝褲,頭發統統向額後推去,在後頸綁了個小馬尾。
被少女稱作古洛的他,將手靠在樓梯扶手,淡淡地說:“我還想說有沒有聽錯……怎麼你今天回家這麼靜啊,發生什麼事嗎?”“嗬哈,沒有啦,隻不過今天工作比較累罷了。”“喔,這樣啊。不過,晴雁……”
古洛歪了歪頭,右手叉在腰上,兩眼微微眯合地盯著少女的那雙大眼,然後--
“--你是不是又偷偷撿了流浪犬之類的回來了?”吐出了爆炸性的問題。
“噗……沒!沒這回事!”
少女身體差點彈了起來,雙手慌亂地揮動著,臉上故作開朗地展露了笑容。不過那在明眼人的瞳孔裏,卻顯得較平常要僵硬許多。
“呀哈哈,你說的流浪犬,還是其他什麼小貓小狗的動物,我一隻都沒有撿啦!真的喲!”
她沒有說謊,真的沒有哦。
……因為她這次是撿了一個“人”回來。
“是這樣嗎?”不過這對男人來說倒是都沒差別,隻要他親眼看看就知道了。
有了太多次前科的人,總是難以輕取別人的信任。
對古洛來說,現在的晴雁就是這樣的情形,畢竟外麵養的三隻狗的汪汪叫聲,可是在提醒著他呢。
麵對作勢要上樓的古洛,晴雁連忙攔身抱住了他,一副死也不讓他上樓的模樣。
“什麼都沒啦,真的,不用浪費時間了啦!”
“看一下不花多少時間的嘛。”
少女扯著男人的手掌,硬是要往餐廳拖去。但古洛可不比那位瘦弱的金發少年,雙足一站定,身體便是動也不動。
“呃啊啊!啊,對了,我餓了!晚餐還沒吃超餓的,走啦,到廚房弄東西吃去啦!”
“唉,算了算了,今天就姑且作罷。不過你也知道,上次就說好三隻是極限了喔。”
終於,男人輕輕歎了口氣,放棄了和少女的爭執。不過古洛還是伸手捏住了她的左右臉頰,往兩旁拉扯著。
“就說偶沒有撿流浪犬回來了嘛--”
晴雁小麥色的臉龐上因為氣羞交加而浮現了一絲紅暈,含糊不清地大聲抗議著。
相較門外兩人喧鬧的對話聲,尚未開燈、隻有窗外透進淡淡月光的房間內,凱特一人環首看著房間。
雖然也沒有什麼證據,不過這裏應該就是剛剛那個……叫做晴雁的女孩房間吧?
這個房間單就空間而言並不算大,約略隻有八、九坪吧,但是或許是因為室內擺設的關係看起來不止。
裏麵除了必要的床鋪和衣櫃書桌外,其他的擺設實在很少--既看不到什麼玩偶擺飾,也看不到休閑玩樂的器具。
這房間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像是她這種年齡少女應有的。
不過,也有著一種溫和感。
這種感覺他很熟悉,因為那間她和妹妹一同共用的小小房間,也是像這種感覺、這種味道。
這十數年來的感受,在這刻化作了他記憶裏難以言喻的懷念。
但是,懷念?
不對吧,“懷念”是指對過去某樣事物的緬懷、掛念、牽記、思念,但他此刻所浮現的無數畫麵,隻不過是夢境而已……
--沒錯,不過就是一場做了很久很久的夢而已。
(可惡!)
少年跪倒在地,無力的右手擠出所有的剩餘力道,憤然緊捏。
如果那往事種種隻是一場幻境的話,為什麼要讓他夢到?如果要讓他夢到的話,為什麼又要讓他醒過來?
為什麼?就算那隻是一場夢,如果不醒過來的話,也就無所謂了。
沒錯,如果不醒過來就好了……
“--啊,你是在哭嗎?”
突然,房間的門被拉開,背後傳來了少女驚訝的聲音。
隨著電源的切換,屋頂的白光倏地填滿了整個房間,晴雁站在門口,看著跪伏在地的凱特,她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晴雁反手將門關上,朝著跪伏在地的凱特走去。
“怎麼啦?怎麼好好地突然哭了……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太餓了?”
將手中暗藏的食物和飲料放在少年眼前,少女像是有些好笑地捂著嘴,說:“放心放心,我剛剛有幫你偷留吃的了。不過你也太誇張了一點吧,中午多少也有吃過東西,沒這麼難捱吧?”他仰起了頭,看著少女那柔和的微笑。
她手中稍嫌冷卻的食物,依舊飄著誘人的香味;自己喉嚨中的幹涸,也是無須置疑的渴望著水的滋潤。
手,緩緩遞出--
輕觸在少女垂放腿側的手。
“嗯?”她的笑容雖染上一抹疑惑,但卻沒有拒絕之意,隻是任他撫摸著、感受著那自指尖傳回的觸感。
黝黑、粗糙,但卻有著不亞於她那笑容的溫暖。
所以可以相信吧?
他的眼眶悄悄彙集了水氣。
--可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不再是場夢境吧?
少年的眼簾一合,閃爍的珠光終於無力滑落。
之二 白晝之夢
“那麼,凱特就交給你囉。”
“喔,交給我吧!”
一家水果店前,一名中年的男子正拍著胸脯,對著晴雁鼓出她手臂那結實的二頭肌,握緊拳頭說道。
相較於他,少女背後另一名金發的少年,則是對於那男人莫名的亢奮行徑,滿是一頭霧水的呆愣模樣。
“哈,放心吧,雖然他是那個模樣,但人可是很好的。所以你就盡管待這裏幫忙,我另一邊結束後就會來找你。晚點見囉,掰。”晴雁用力拍拍凱特的肩膀,一聲清悅的道別後,便輕快地邁足跑離了。
少年傻呼呼地望著那遠去的身影,這時,一隻巨大的胳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往後一扯,撞在那寬厚的胸膛上。
“小子,不用擔心,既然你是小晴帶來的,我就不會對你亂來的!”老板咧開大嘴,那張有如流氓般的粗獷大臉衝著凱特笑道。
(所以如果是其他人,你就會亂來了?)
凱特眨眨眼,對男人過分的熱情感到不知所措。
“不過仔細一看,雖然你長得這麼俊的臉,不過體格似乎還不差嘛,哈哈!好,不多說,你好好幹活去吧!第一件工作,就是把那幾箱水果按位置放好。”
老板的手掌搭著他大大的嗓聲,猛地拍在少年背上。
深刻地感受著那股透胸而過的豪邁掌力,凱特拍胸輕咳著,朝著堆置水果的小箱山走去,同時腦中回憶著,到底為什麼自己會來到這裏的原因--
“--我幫你介紹工作的地方吧!”
那一晚的隔日早晨,少女突然這麼對他說。
“工作?”
“嗯,工作!雖然我是可以暫時讓你偷偷住在我家,不過那也不是長遠之計,所以總之在你有新的計劃之前,先幫你找個打工的地方。”“呃,可是我……”
“可是什麼?難道你想白吃白喝、懶懶散散過一輩子嗎?還是想當個要不得的小白臉?這種事情是不允許的!”
晴雁嘟起了嘴,朝著凱特豎直了食指,故意裝出一副憤慨之樣。
不過大概因為她那裝不凶的架子,加上嘴角微微的抽搐,那副模樣,倒顯得有些滑稽就是。
金發的少年本來就不是什麼富家子弟,甚至就許多方麵來說,他所擔起的責任和吃過的苦,絕對比大多數人還多--就算,那隻不過是一場夢境而已,凱特的精神磨練,也絕對足以讓他撐起這小小的打工。
不過那是指勞力方麵而已。
眼前一箱又一箱、一層複一疊的水果小山,真是看得凱特傻了眼。
雖然老板已經有所指示,但他也隻能照著視覺所能辨認的種類,將那一箱箱的水果細心疊好。
除此之外,凱特也實在幫不上什麼忙了,隻好沒事找事,將那早已分類擺置好的各類水果,一一細部調整堆起,好像這樣就可以藉著工整的排列,讓水果變美味一樣。
過了沒多久,一名中年女子來到了攤子前。
隨便看著今日水果的斤重秤價,那名婦女突然看到了凱特,發出了“咦”的聲音。
這位婦女也是這家水果店的老客戶,剛看到那名金發的少年時,本來還在想不知他是哪來的顧客。
過了一會,婦女發現那名少年似乎視線尾隨著自己,似乎想說什麼。
朝著凱特那個方向,那名婦人揮揮手,說道:“喂,那邊那個孩子,你是阿社新雇請的員工哦?呃……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凱特左右張望了一下,在場也沒其他人,剛才那名魁梧的老板走到店裏頭去處理事情,對方應該是對他這個暫時顧店門的人說話才對。
於是他微微點了點頭,回話:“嗯,我是今天才來這裏工作的凱特。”
看見他那個見腆的模樣,剛才的婦女雀躍了起來,雙眼神色簡直就像是發光般地炯炯有神,往凱特身前靠去。
“呼哦!阿社那家夥居然請了這麼可愛的小員工啊!”左右擺動著身軀,中年婦女端詳著凱特的模樣,甚至忍不住伸手摸向他的頭發:“是真的金發耶,還有眼睛也是藍色的!”
“啊,那、那個……請不要……”
麵對婦女的舉止,凱特一副不知所措之樣。
而沒過多久時間,也不知怎麼搞的,小小的水果攤居然聚集不少的人潮;路過、好奇或聽到傳聞,都是衝著那名新進的小店員而來。
眾人圍繞著凱特--大半都是附近的主婦和大嬸--你一言我一語地吐出許多問句,跟他嬉鬧著……
“耶耶,好可愛啊,看你的樣子是外國人吧?可是你中文說得滿溜的啊,你是混血兒嗎?”
“我、我是一出生就講這種語言啦。”
“你怎麼會來這邊打工,你和阿社是親戚嗎……不對,從外表判斷,你們的基因組成差太多了,那要不然是怎麼認識的?”
“我是晴雁介紹來的,所以我跟老板也不熟。”
“幫我介紹一些今天比較甜的水果吧,你揀的應該比較甜。”
“呃……不好意思,我還不太懂……”
“呼哈!沒關係沒關係!姐姐來教你怎麼選出比較甜的--”
“喂,都幾歲了還自稱姐姐,而且要說水果,我可是比你還行哦。”
“我也要,我也想教他!”
……總之,場麵陷入一片混亂。
而背後老板阿社,從店裏頭偷偷窺視著這熱鬧的場麵,嘴角咧出笑來。
對於老板交代的工作,雖然剛開始還做得不順,但花沒多久時間,差不多到中午時,他已經大略對於這個工作開始上手了。
不過對於工作本職方麵,比方說如何辨認水果好壞,他仍然是一竅不通,光是要把各式果類名稱記住就很勉強了。
好在客人們對他本身的興趣遠遠濃厚過販賣的水果,也因此並不對他的外行介意--不過凱特本人倒是對自己太過受他人矚目而不習慣,渾身不自在。
“喲呼--大家午安!”
帶著媲美當空午日的爽朗笑容,晴雁不知何時出現在店門口外,神采奕奕地對眾人大聲打著招呼。
“工作的感覺怎樣啊?”發現了正被眾多顧客包圍著,手持掃把、不知所措的凱特,晴雁笑嘻嘻地開口。
“小晴啊,這小子出乎意料的能幹呢!”老板搶先著接口。
沒錯,相當地有商業價值--就算大多的人潮都是因凱特聞風而至,但光是她們順手采買的水果,這個上午的業績就已經翻了平日的三倍啦!
這幾天好好地鍛煉他,教他一些招呼客人和推銷手法,靠著這個名副其實的“看板郎”,今年的過年可輕鬆囉……想著想著,老板阿社竊笑了起來。
也不知有沒有看出老板心中所想的,總之,晴雁單純地把老板的稱讚,以字麵意義接收了。
“嘿嘿,我就說吧,他一定很有用的。”就像是與有榮焉一樣,晴雁用指頭擦了擦鼻子,得意地說道:“因為他跟我很像嘛!”
先不提少女才認識凱特一天,這番說詞,還真讓人搞不清楚她是真心在讚美凱特,還是在拐著彎稱讚自己呢?
不過這些疑慮,統統都在少女璀璨的晴日笑容麵前,煙消雲散。
“那麼,吃午餐吧!”
少女“咚”地一聲將數盒便當放在凱特麵前,那是她從剛才打工地方所帶出來的,也是她特地繞過來這裏的原因。
“啊……嗯。”凱特應話道。
晴雁習以為常地從周遭抓出一把小疊椅,坐了下來開始吃起便當,還有來自此地老板附上現切的水果。
看著凱特小心翼翼、態度太過拘謹的吃法,看不下去的晴雁,兩指捏著金屬湯匙在空中畫圈揮舞著,對著他囔囔道:“你再這種吃法,會來不及哦。沒吃飽怎麼會有體力撐完下午的打工啊,豪爽點吃吧!”
呆呆看著晴雁大口大口扒飯的模樣,凱特苦笑道:“嗯,這樣說也是啦……”
想到剛才那群蜂擁而來的婦女軍團們,金發少年實在無法認為下午打工時,會因為較熟習工作內容而變輕鬆。
(是啊,如果她們再繼續到處宣傳的話,等等的“顧客”人數實在不樂觀啊。)
凱特再次暗暗歎了口氣。
“說好哦,我等等要洗澡!不能偷看哦,絕對絕對不能偷看哦!連廁所的門都不能靠近哦!”從牆邊探出頭來,少女對著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報紙的男人大聲喊道。
“是,是!我什麼時候試過要偷看你洗澡啦?”古洛連頭沒有轉,隻是輕輕地莞爾笑道,繼續看著他的報紙。
“誰知道你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啊?反正如果你等等跑過來,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哦!”晴雁再次叮嚀。
“好啦好啦,你快去洗吧。”
男人背對著她,半舉右臂,晃了晃了手掌,不再理會地繼續看他的報紙。
做了最後的確認後,晴雁便快速進入澡堂裏。
澡堂是屬於廁所和衛浴兩者兼具型的,但卻刻意由整麵的毛玻璃,從浴室中間將兩者隔開。
內裏是附有淋浴設備的白瓷浴缸,以及防止沾濕的置衣架;而貼近門口的外側,則是附有玻璃的洗手台和馬桶。
少女在進入後,放下了馬桶蓋,直接一屁股就坐在上麵。
而闔上的毛玻璃門的另一側,凱特正不知所措地站著。
“你就放心洗吧,如果古洛敢過來,我會負責把他一拳打飛的。”少女對著內側,豎起了對方不知能否看到的大拇指。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裏麵傳出的少年聲音,仍顯得有些猶豫。
“嗯?有什麼問題嗎……啊,難道你在害怕我會偷看?”晴雁的聲音中帶有笑意。
“呃,雖然立場有些怪怪的,不過不是這個問題啦。我是指,有關我的事不告訴那個古洛先生,真的沒關係嗎?”
“啊--原來你在說那個啊。放心啦放心啦,雖然可能看不出來,但他人真的很好哦,你再忍耐一下子,過陣子我會正式告訴他,到時候你就不用再這樣躲躲藏藏的啦。”晴雁拍胸脯打包票保證。
“--為什麼你要這樣幫我呢?”
突然,但在那陣淅瀝的水聲中,凱特的聲音從那裏頭隱約傳出。
“我們不過是素昧平生,為什麼你要幫我?我可是一點都沒有辦法回報你啊。”
聽到了這句話,另一端的少女向後仰倒,將身體靠在水缸上。
盯了毛玻璃那邊的凱特一眼,晴雁搔搔臉頰,說:“因為你那個時候,用著那種像是被主人遺棄的小狗眼神看著我嘛。”“啊?”
“噗嗬,開玩笑的啦!但真要說的話,其實也沒什麼理由就是。”熱氣彌漫的水蒸氣中,晴雁的雙眼斜斜上望,眼瞳中像是由記憶裏看到了什麼懷念事物,微微一眯,她笑了……
“人和人之間的相遇呢,本來就不是那麼複雜的東西。因為我湊巧遇到了你,又湊巧想要幫助你,事情就是這麼單純而已--”少女吐了吐舌頭,臉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紅暈,說道:“……不過其實啊,剛剛的話隻是我把以前聽過的話重複而已啦,哈哈。”
從晴雁的口氣中,凱特隱約察覺到了什麼,卻也沒有多問,隻是繼續洗著澡,兩人間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過了一會,凱特終於洗完了,從毛玻璃的隔間裏走出,晴雁卻揪住了他。
“你要去哪裏?”
“啊,因為我洗完了,所以打算……”
“乖乖坐下。我還沒洗完澡,在那之前,你給我乖乖等著。”指著剛才自己所坐馬桶蓋位置,少女這麼說。
“可是我……”
“沒有可是。”
“知道了……”
無奈的凱特,隻好順從地如指示坐好。
然後,錯身而過的少女卻突然回頭朝著他豎起了食指,嘟著嘴補注了一句。
“如果膽敢偷看的話,我可是會一拳把你轟出門哦。”
“--是,我保證會乖乖的。”少年無奈回道。
晴雁從儲藏室衣櫃的置物架上方,拖出了備用的棉被和枕頭,將其抱回房間後,大剌剌地“碰”地一聲拋在地板中央。
凱特則是在洗完澡後,換上了不知是否為晴雁跟商店街的老板們要來的舊衣服,站在一旁。
指著地上的被鋪,她對凱特說道:“你就暫時睡這裏吧,總不能再像昨天一樣,要你披著外套睡。舒適應該還好,但至少這種天氣不會感冒才對。”
“可是這樣,應該不太好吧?讓我睡這裏……”
“喝啊?難道你是暗示我該睡地板,把床鋪讓給客人嗎?你想得太美啦!”少女一聲嬌哼,食指用力搓了凱特的眉心一下。
“不是啦。”凱特揉著眉心,急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像這樣讓我睡在你房間裏,真的可以嗎?”
“不這樣的話,你就隻剩倉庫可以睡了哦,但那邊可比我的地板難睡多了……反正你也不要再囉哩囉唆了,總之我說可以你就可以!”
“我知道了。”
既然對方都同意了,凱特也不再多說什麼。
但晴雁卻又好像想到了什麼,對著他握緊了拳頭,嘟起了嘴警告道:
“不過如果你半夜敢給我夜襲還是什麼的,我可是會一拳把你轟出窗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