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實不僅大膽,力氣也是相當驚人的,他原籍是河北唐山,地地道道的邦子腔。一次從工段上回來,天黑了,覺著後麵有點兒動靜,扭頭一看,是三隻大灰狼,正在咬耳朵,商量著向他偷襲呢!忠實兩手空空,有些心虛,但事到臨頭,也隻有豁出去了。灰狼撲來,他冷靜沉著,手腳並舉,拳頭掄開,“撲”的一聲,那隻狼頓時暈頭轉向,一頭就栽在了地上,同時飛出去的右腳,也踢在一隻狼的肚子上,那隻狼個頭特大,“哎”的一聲哀叫,沒出十米,也趴了下來。最後一隻狼見事不好,扭頭就逃,喪家犬似的。忠實見它快跑遠了,哈哈笑著,大吼一聲:“站住!”聲若鳴雷,那狼也許是嚇破了膽,真就站住了,夾著尾巴,尿都嚇出來了,膽顫心驚地扭頭看著忠實,全身像篩糠一樣地哆嗦著,忠實過去,嘴裏罵道:“都說我是傻子,你他媽的也是二百五啊!”說著一腳飛了上去……三隻老狼拖回來,剝皮烀肉,全場皆大歡喜。陳忠實到雞爪子林場來,純粹是受饑餓的驅使。那個年代,人人吃不飽啊!派他去蜂場,除了上述原因,還有一個最大的目的是,溝裏沒人,可以偷著搞點小開荒,倭瓜土豆,是既充饑又當飯啊!是親三分向,哥哥當場長,對弟弟,能不給他點照顧嗎?也許當哥哥的也沒有想到,弟弟是實心眼子,進黑瞎子溝第一年,就差點兒葬送了性命。起因是那條大蟒蛇,一條十幾米長的大蟒蛇……第一年夏天,烈日炎炎,正是攪蜜期間,突然地跑蜂了。
跑蜂也叫盜蜂,作為蜂場來說是經常事,不足為奇。原因是管理員檢查得不及時,或者是新育出來的蜂王沒有被發現。一開箱子,其中一個蜂王乘勢就逃了出去,而且帶動著半箱蜂子,在空中嗡嗡響著,像一縷飲煙,又似一塊濃雲,鋪天蓋地般的,忽兒落在樹上,忽兒又匆匆飛走。工蜂圍住王子,王子帶動工蜂,眨眼之時,就從這個山頭飛到那個山頭。每次攆蜂,都是忠實的任務,不用推辭,誰叫他是場長來著?當領導的,就應該吃苦在前,享受在後嘛!再說,正是釀蜜期間,半箱蜂子,就是一百多斤優質蜂蜜啊!若攆不回來,這半箱蜂子就會變成野蜂,覓個樹洞,擴大勢力,就算是另立門戶了。所以說,攆蜂,得有很強的責任心,也是一種辛苦的差事。忠實扛著箱子,眼睛盯著空中的盜蜂。腳下多數是草甸子,淤泥積水,塔頭連片。他氣喘籲籲,磕磕絆絆,像老牛一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水中奔波跋涉著,其勞動強度一般人根本就無法承受。
他一邊追趕一邊抹著臉上的汗珠子,嘴裏還不停地嘟嘟噥噥:“立誌這小子,真他媽的坑人,一百來斤蜂蜜,這不白丟了,幹啥的,讓你來?毀了毀了,奶奶的,你們可別飛遠啊!”眼睛盯著高處,在灌木叢中吃力地鑽來鑽去,不知不覺,就追出了十幾裏地。這是忠實壓根就沒有意識到的,其實他早已經進入了危險地區,死亡也在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忠實的心裏頭隻有蜂子。蜂子是國家的財產,“國家”二字,其概念在他心目中是非常遙遠的,也是模糊的。但這是組織上交給自己的任務,管好這個蜂場。管不好,就是自己失職,在良心、在感情上都說不過去。他不知道什麼是敬業精神,隻是懵懵懂懂地覺著,做人,就得頂天立地;做事,就得兢兢業業。不管幹啥都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是個尺寸,超過這個尺寸,他是絕對不會幹的。蜂子跑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它們追回來,否則,就有愧於自己的良心。夏季,黑瞎子溝內的溫度更高,太陽火辣辣的,沒有一絲風。在樹棵子裏麵鑽,簡直就是進了一個大悶罐。蜂群落下,看準了,盯過去,把箱子擺開,箱中有幾塊批子,批子上灌滿了蜂蜜或白糖。用大手扇風,用肮髒的布衫子擦汗,像釣魚一樣,立上竿兒,就隻剩耐心地等待著了。逃蜂聞著甜味,就會自動地從樹上飛下來。包括那隻該千刀萬剮的蜂王,也是讓他疲憊不堪的罪魁禍首。隻要蜂王一進,這夥盜蜂,也就算被擒拿歸案了。扣上箱蓋,樂嗬嗬地走人。
可是,這一次,陳忠實眼睜睜地看著,蜂群千真萬確地落在山根底部一處石砬子旁的一棵大樹上,他奔了過來。樹葉非常的濃密,但他也能分辨出來,這是一株大柞樹。柞樹是長壽樹種,百年的柞樹,盡管枝繁葉茂,樹幹卻是十有九空了。空了膛的柞樹,在冬季,是黑瞎子最理想的巢穴;夏天呢,又是蛇類最易躲藏的棲息之地。忠實兩眼死死地盯著樹冠,放下箱子,打開箱蓋,然後仰起臉,伸長了脖子,透過樹葉的縫隙,仔細地尋找那堆蜂子。蜂子很容易找到。王子雖然落下了,但小兵小卒卻仍然在空中旋轉著,作為標誌,一眼就能看到。突然,忠實打了一個激靈,臉色變得蒼白,全身冰涼,他咬著牙根,才沒有暈過去。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老柞樹的主杈上,纏著一條粗大的蟒蛇,身體是從這棵樹天倉的洞口中爬出去的,僅露出來的身子,就有六七米長,黑褐色,與柞樹的樹皮幾乎是一個顏色。不站在樹下仔細觀察,是絕對看不到的。
忠實被嚇懵了,這條蟒蛇是從哪兒來的呢?惶亂、恐懼、驚駭,受蟒蛇身體的輻射,在大樹周圍,都使人感到冷颼颼的,像由夏天突然到了冬天。這是北方地區罕見的一種大蟒蛇,壽命最低也在百年左右。它的出現,也許與二十多年以前那三百多名日本鬼子的死亡有著直接的聯係。忠實呆呆地望著它,想趕緊逃走,兩腿卻是軟軟的,沒有丁點兒力氣。而這條蟒蛇,也許還沒有察覺到大樹下麵的陳忠實。它的身體像水桶一般粗,腦袋比臉盆還大,脖子探了出去懸在空中,在藍天下麵,信子有一尺多長,像火焰一樣,呼!呼!信子一伸一縮,陸續趕來的蜂子,就像被磁鐵在吸著,身不由己,離得很遠就被吸了過去。蜜蜂有自己的察覺能力,發現了這個殘酷的敵人,再想逃走,已經來不及了。別說是蜜蜂,就是飛禽走獸,一旦闖入誤區,也是很難逃走的。忠實咬著牙關,轉過身來,拔腿就走。他知道,一旦對方發現,想走也來不及了!可是,就在他一低頭一回首的瞬間,一堆白花花的骨頭呈現在他的麵前,什麼骨頭?這麼大的一堆?有半人多高,散落在大柞樹的四周。看到骨頭,陳忠實不僅僅是害怕了,而是絕望。死亡就在頭上懸著,也許是眨眼之間,體格健壯的他,就會立刻變成一堆白骨。想著,他一陣眩暈,全身無力,似乎蟒蛇的大嘴正對著自己的腦袋。他本能地想喊,但馬上又意識到,不能喊,喊了更壞,要趕快離開這兒。走不動,就是爬,也要爬遠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