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還有康躍先臨死以前的兩句話,也是夠讓人費解和琢磨的:“日本鬼子厲害吧!在黑瞎子溝還不是白白地搭上了兩架轟炸機!生態是平衡的,索取多啦,大自然就要懲罰你們嘍!”耳畔回蕩著康教授的遺言,再觀察峻嶺、溝壑、林海,也就不難想象,黑瞎子溝簡直就是小興安嶺中心地帶的一張奇特大網,隻要敢來撞網,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休想能活著逃走。暗流遍布,怪石突兀,趕上了氣候多變的三伏天,雲霧蒸騰,久久不散,別說是飛機,就是宇宙飛船進溝也得失靈,撞在頭上這砬子頂上,或是對麵的禿頂子尖上,飛機再多,也都得變成一堆堆廢鐵!奶奶的,小日本腦袋瓜子裝滿了科學和技術,咋就不實地先來考察考察地形呢!別人失敗,就是自己的勝利,陳忠實手拎著三隻小熊崽,站在突兀的岩石上,俯瞰著黑瞎子溝內複雜而又凶險的自然環境,想象著當年大批侵略者的狼狽淒慘地滅亡,心裏頭有一種舒暢和安慰,全身上下自然也就有了一種輕鬆和愉快。“姥姥的,小日本在東三省,從依蘭到佳木斯,長驅直入,做夢也不會想到吧,在小興安嶺的黑暗溝內,全軍覆滅,屍骨不見,大栽了跟頭。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小日本三百多人,都下了湖啊!死人湖,這才是真正的死人湖哪!”陳忠實哈哈地狂笑著。進溝不久,他就聽康躍先講過:“水深必有怪!你倆知道嗎,1945年秋天,一千多名日本鬼子在洪湖地區,船沉了,借著救生圈,都要登岸了,在淺水的蘆葦叢中,愣是被一群鱷魚給活活地咬死了,一千多人啊!鬼哭狼嚎,是真慘哪!國民黨政府不抵抗,允許他們在咱們田地上肆意踐踏,橫行霸道,連自然界的野生動物都忍無可忍,奮起反抗嘍!人類再不好自為之,尤其是中國人,就這麼點兒資源,揮霍完了,以後恐怕連自己的棲身之地都很難找到了!我是過來的人了,雖說是日本人野蠻、霸道、殘酷,可是日本人也有日本人的好處。日本人的好處就是不亂砍樹木,包括開拓團,在咱們國家開荒隨便,砍樹就不行了。每砍一棵樹,也得提前去打報告、辦手續,當然了,炮火轟炸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在這方麵,日本人的習慣,也值得咱們中國人借鑒和學習啊……沒到黑瞎子溝之前,我就查閱了這方麵的資料:三百多人失蹤,十有八九,都是讓湖裏的蟒蛇給吞噬嘍……”

麵對著死人湖上空嫋嫋氤氳著的暗紅色的沉重氣體,回想著吞嚼了無數隻黑瞎子的大蟒蛇,此時此刻,靠想象,忠實也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1943年夏天,三百多日本鬼子在暴雨之中是怎樣被濤濤激流衝進了湖內,鬼哭狼嗥,懵懵懂懂,在沉入了湖底的刹那間,又是怎樣被遊弋來的蟒蛇群撕咬成肉醬,吞入了腹中。而飛機投下來的一枚枚炸彈,又有多少條蟒蛇在一陣陣猛烈地狂轟濫炸中,不明不白從湖底漂到了湖麵上。日複一日,蟒血染紅了湖水,而腐爛了的屍體,最終被空中的禿鷹和烏鴉啄食淨光,骨頭下沉。死人湖、黑瞎子溝,才恢複了它的本來麵貌和寧靜。“歐!”突然地吼叫,近在咫尺,使沉思中的陳忠實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冷顫,扭頭一看,差點兒暈了過去。他全身毛骨悚然,嘴上不停地叫著:“啊……啊……”驚恐萬狀,步步後退,精神緊張到了極點,目瞪口呆中,幾乎連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又是那隻曾經遭遇過兩次的金錢豹。第一次是在死人湖邊,與棕熊搏鬥著的緊張時刻,第二次是今天早晨的黎明時刻,在蜂場東南崗的那棵風樺樹上,而此時此刻,豹子就在自己頭頂之上,臥在了鬆樹的老杈子上,張著血盆大嘴,目光咄咄,牙齒鋒利。黃毛黑花,別說鼻子、眼睛、牙齒、舌頭了,就連那兩根雪白的眉毛,銀色的胡須,舌尖上的肉刺,黑眼圈,黃眼珠,黃眼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豹子隻要把矯健的身軀輕輕一縱,腦袋輕輕一探,鋒利的牙齒卜“吧”一聲,自己的腦袋就會變成了蕃茄醬。什麼叫插翅難飛?此時此刻,自己才是真正的插翅難飛了!

豹子是哪兒來的?怎麼突然就出現在了頭頂上?是提前潛伏?還是借助茂密的樹冠滑翔而來?是不是黎明前的那一隻?是追蹤而來?還是偶然的相遇?防不勝防,太突然了!忠實身如篩糠,大汗淋漓,大腦茫然,但求生的本能還是令他傻子一樣,嘴上嗬嗬著:“媽呀!老天爺,你,你,你……”顫抖著,哆嗦著,氣喘籲籲,步步後退,突然一腳踩空,隨著“啊”的一聲慘叫,整個身體就順絕壁翻滾了下去……秋風,使大森林像海潮般的怒吼著,鬆濤滾滾,從穀底到峰巔,震撼著大地、動搖著山川,吼聲似乎也要把跌昏了的陳忠實搖醒過來。忠實醒了,但仍然是懵懵懂懂,迷迷糊糊,骨節酸疼,全身麻木,記憶力模糊。是昨天,是剛才,還是跨越了漫長的整整一個世紀?自己是在哪兒?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思維正常運轉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左手上空落落的。三隻小熊呢?三隻小熊崽怎麼不在自己的手上了?他感到茫然。努力地判斷著,仍然是辨不清楚,是真是幻是夢中,還是現實?嗅覺,使他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是臭是臊?是腥還是膻?氣味從何而來?憑感覺,自己又躺在一個鬆軟而又舒服的肉體上。

體溫是柔和的,是妻子陳靜?還是寡婦白大嫂?是蜂場木屋,還是山野的林蔭下麵?他弄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的靈魂附在了肉體上,還是在悲哀的蒼涼中,隨著濤聲在漫無邊際的遊蕩著?不過,有一點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被母熊拍斷的右胳膊,似乎正接受著醫療,接受著溫泉的沐浴和按摩,是很舒服的按摩,即使眼睛不睜,大腦遲鈍神經繼續麻木,但神經終端的感覺,仍然在無比清晰地提醒著自己,按摩、沐浴與診療,都是世界上最溫馨的一種享受和陶醉……忠實坐了起來。仍然是懵懵懂懂、渾渾噩噩的。全身上下依然是酸疼和疲倦的。但第一眼,他發現自己竟然奇跡般躺在一隻花色斑斕的大豹子身上,豹子的身體擰成了“回”字狀,身下鋪著厚厚腐枝敗葉,靜謐中,正用屁股下的清清尿液和強有力的尾巴,為自己的右臂專心致誌地按摩浸泡著,不聲不響,體貼溫柔。而自己的身體,恰恰就躺在了這隻母豹修長柔軟的肚皮上,他沒有驚慌,更沒有絲毫兒的恐懼,從第一眼發現,整個大腦就被朦朦朧朧的一種神奇和安逸緊緊地籠罩著。除了為三隻小熊崽的生存而恍惚而緊張外,對自己的生命和憂患得失,早已經拋到雲霄之外了!生死禍福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