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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晴天,陽光像金子一樣,從濃密的樹冠中一縷縷地篩漏了下來。風吹樹葉晃,金線金光也就在自己的麵前不停地晃動著,有些眼暈,也有點兒繚亂。繚亂中,灰狗(鬆鼠子)、花鼠子各自拖著碩大美麗的大尾巴,吱吱叫著,一眨眼,就躥到了樹葉濃密的鬆樹尖尖上,抱緊一個鬆塔,一邊啃嚼,一邊探頭探腦地往地麵上觀察著……憑著記憶,他又找到了那片跳石塘,石塘的前麵有一道絕壁,怪石嶙峋,刀削一樣。攀上絕壁,再走不多遠,青楊下麵,就是大棕熊的穴居之地了。石塘平坦又窩風向陽,除了雨後的水坑、塔頭和石崖上軲轆下來的幾塊青褐色的臥牛石外,草甸子中還有一簇一簇的“掃條子”,花兒清香,有許多蜜蜂都在掃條花中不停地忙碌著。他剛往那兒一站,幾隻蜜蜂就親切而又興奮地飛了過來,落在他頭上、肩上和傷殘了的胳膊上,嗡嗡叫著,唱歌一樣。刹那間,仿佛邂逅重逢的老朋友,歌詞好像在說:“您好啊,陳場長,請愉快些吧!咱們釀蜜,就是為了別人的甜美和愉快呀!”

“幹嘛那麼愁眉苦臉的!不見你有笑容,我們大夥也是好苦悶啊!”隻有聽蜜蜂唱歌,隻有跟蜜蜂對話,隻有與蜜蜂們在一起,場長陳忠實才能一掃臉上的陰鬱和苦悶,靈魂才能解脫,心曠神怡,精神上也才能找到應有的歡樂。也隻有此時此刻,忠實才真正地領悟到,生活中的美好和幸福不是陳靜,不是白大嫂,而是這些勤勞而又執著的蜜蜂們。作為黑瞎子溝蜂場的第一任場長,他陳忠實離開了女人也能照樣生活,但不能離開蜜蜂。真若離開蜜蜂,精神上也許馬上就能崩潰,思想上永遠地苦悶,肉體一分鍾也不願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人在極端痛苦的時候,一聲安慰,一句問候都能使他感激得熱淚盈眶。托著蜜蜂,看著蜜蜂,耳聞著這些弱小生命的鳴唱,忠實很快就擦幹了淚水,像黑夜見到了一絲亮光,酷寒中見到了一點點餘火,即使肉體仍然被苦水浸泡著,但精神上卻不像剛才那樣的苦悶和絕望了。他舒了一口長氣,點了點頭,心裏頭自言自語地說道:“還猶豫啥呢?趕緊的吧!再晚,那三隻小熊崽就得餓死了!”

說著,他辭別了蜜蜂,從側麵攀登到了石砬子的峰頂上。沒費多少事,在大青楊樹的洞穴中,他找到了康教授所說的三隻小熊崽。像三隻巴掌大的狗崽子,不見尾巴,一身絨毛,眼睛似睜不睜,尖嘴巴,小腦袋,也許是餓急了吧,聽見腳步聲,就吱吱叫著自動地爬了出來。沒有戒備,更沒有絲毫的警惕。幼小的生命,看上去,是那麼樣的軟弱無力,失去了嗬護、同情和憐憫,在這個世界上,一分鍾恐怕都難以堅持下去。陳忠實彎下腰,用左手邊撫摸邊愧疚地說道:“你們仨從今以後,就都是沒娘的孩子啦!你們的痛苦說起來,都是我陳忠實一手造成的啊!在感情上,這一生,我都得欠著你們三個的啦!唉!罷罷罷……今天哪,我來了,來把你們接回去,接進溝裏,讓你們母子最後再能見上一麵!我臨來的時候,你們的媽媽,奶水還是足足的!等著你們回去,回去見麵,回去親親,回去再喂喂你們……”念叨著,敘說著,隨著一陣陣的心酸,忠實的眼淚,就又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

天氣晴朗,萬裏無雲。站在山腰的突峰之上,除了視野開闊,心情豁亮之外,陳忠實憑著多年來的生活經驗,似乎還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在這棵大青楊樹周圍的密林深處,似乎還有一隻更大的猛獸在不遠處潛伏著、觀察著。對自己的生命和行動來說,也是在時時刻刻地幹涉著和威脅著。隨著氣味一陣陣地襲來,忠實也就感到了一陣陣地毛骨悚然。今天跟上次不同,沒槍沒刀也沒狗,赤手空拳,真有猛獸撲來,連最起碼的搏鬥和抵禦的條件都沒有,隻能坐以待斃,束手被擒,把生命葬送在這茫茫林海的石砬子坡上。被野獸打了牙祭,再變成了獸尿和獸糞……不過,他沒有感到多少緊張和恐怖,生死置之了度外,隻要別再讓這三隻小熊崽受到委屈和傷害。從家走時,他就做好最壞的思想準備了!腳下鬆香濃鬱,濤聲轟鳴,忠實脫下了外套,用外衣把三隻小熊崽提在了手上,昂首挺立,目視遠方。腳下的不遠處,就是黑瞎子溝的養蜂場,場內的木屋、河流、道路、農田都是那麼樣的渺小和模糊。太陽已經老高,蜂場內靜悄悄的,人影不見,隻有超低空的幾十隻禿雕,在木屋周圍一圈又一圈地旋轉著。

忠實知道,引誘著那幾十隻禿雕的是康老師、“大黑”和母棕熊三具屍體。禿雕的視力特好,眼睛特大,別說是蜂場內那麼大的三具屍體,就是草叢遊弋著的蛇類、兔子和老鼠,空中的禿雕一走一過也能發現。用不了幾個小時三具屍體都會僅剩下皮和骨頭。林區為啥一旦有人迷山,餓死、凍死或病死在林子裏麵,後人就連屍體都很難見到,原因就在這兒——空中飛禽。禿鷹先飽餐一頓,剩下的濺湯剩水,禿鷹一走,旁邊流著口水、望眼欲穿、迫不及待的老鴉就鋪天蓋地衝了上去。在吵鬧和爭奪中,半個時辰,就會打掃得一幹二淨!猛禽是大森林中真正的清潔工。忠實親眼見到,“老蒙古”咬死了一頭百多斤重的小野豬,沒有顧上收拾,等從山坡那邊再返回來,野豬僅剩下一堆白花花的骨頭和一堆亂糟糟的皮毛了!有時候獵犬受了重傷,不能及時搶救,空中猛禽也會先襲擊後殲滅的。所以說,山裏人都知道,森林中為啥沒有丁點兒汙染?就是因為這些猛禽,在起早貪黑一天天地巡邏著。

陳忠實站在岩石上,越過濤濤林海,循著那群禿雕的影子再往前看,就是飄渺蕩漾著足足有千頃之大的死人湖了。湖水平靜,沒有丁點兒的波浪。但讓陳忠實感到奇怪的是,陽光下麵,水麵的上空,隨著晨霧的漸漸消失,空氣中有一種暗紅色的物體在輕輕地悠動著,像蒸發著的血水,漫無邊際而又通天扯地。久視,似乎就有一種刺鼻子的膻味,隨風一點點地彌漫了過來。特別是那條蟒蛇死亡浸泡過的那片水域,顏色更濃,相對來說,氣味也就更大一些。對黑瞎子溝內的死人湖,多年來盡管生活在它的身邊,但陳忠實卻是第一次出於好奇而全神貫注地觀察它,那些在空中蒸發著淡淡的紅色氣體又是從哪兒來的呢?陳忠實聽哥哥陳忠財說過:“1943年哪,小鬼子三百多人,還有不老少的偽滿警察,到溝裏來圍剿李兆麟的抗日聯軍。他們殺害了趙尚誌,也就下了狠心,非把江北的抗日聯軍通通消滅不可。可是進了黑瞎子溝,一場大雨,就生不見人、死不見鬼嘍!包括馬匹、洋狗、歪把子機槍、迫擊炮,浩浩蕩蕩,那麼多的人啊!後來呀,從齊齊哈爾還調來了二十多個‘水鬼’下了湖,‘水鬼’們也跟大部隊一樣,下了湖就再也沒上來!進了溝,就連影也見不到嘍!也許是上帝懲罰了那些小鬼子?還是黑瞎子溝冒出什麼氣味,把他們一骨腦熏死了呢?趕巧一場大雨,連人帶狗帶馬匹,一骨腦衝進了死人湖內……陳忠實哪,你在裏頭養蜂,可得處處小心著哪……”空氣彌漫著的暗紅氣體,難道能是當年日本鬼子浸泡出來的血水嗎?不,不可能吧!都快三十來年了,別說是肉皮腐爛,血水蒸發,這些年就是骨頭渣滓,也早都漚沒了!想到這兒,陳忠實站在石砬子上又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