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再看地上,令忠實再次驚異的是,地上不見一隻蜂子,除了汙血就是獸毛,飄飄悠悠,在晨風中緩緩地舞動著,腥膻的氣味,刺鼻子的難聞。棕熊麵東而臥,張著大嘴,眼睛尉藍,雖然早就停止了呼吸,但表情神態仍然像活著一樣。忠實知道,它仍惦掛著自己的三隻小崽,其靈魂也許久久地不肯升空吧。於是,他俯下身子,既內疚又痛恨地喃喃說道:“放心地去吧!你的孩子,我會照看好的。”忠實說完,棕熊微微昂著的腦袋,才終於徹底地垂了下去。他剛要為它抹下眼皮,看上去有點兒怪累人的,康躍先就把他喊了過去:“忠實哪,你和小夏過來一下,我有兩句話給你們說。”忠實悵然若失地踱了過去。他知道,康教授有話還沒有表達出來,回光返照,臨終之前的每句話都是價值千金的,也是令後人終生受益的。站在窗前,他虔誠地、小心翼翼地問道:“康老師,我們聽著呢,有啥話您就說吧!”教授垂著腦袋,沒有抬頭,卻告訴忠實和小夏說:“你們倆哪,先、先看看西南那棵大樹上,唉!黑瞎子溝,在這兒,可不能胡、胡來啊!”樹上能有什麼?教授又看到了什麼?疑惑中,忠實和小夏不約而同地扭頭一看,離蜂場大約有七、八十米,那隻豹子在樹杈上臥著,盡管相距較遠,忠實也明顯地意識到,正是死人湖那岸的那隻金錢豹。

此刻,正虎視眈眈地往這邊望著呢!他忽然明白了:“花子”、“長毛”、小花貓、老母雞為什麼膽顫心驚、欲逃無路。還有,天剛放亮,距離遙遠,豹子悄然而至,教授又是怎麼知道的呢?躊躇的一瞬間,豹子一聲嘶吼:“歐!”然後縱身一躍,眨眼就消失在了密林深處。想想湖邊的其他動物,現在是清晨,涼風颼颼,不知不覺,忠實和小夏兩人都驚出了一身冷汗。忐忑中,聽教授又斷斷續續地說道:“人哪!不能太貪啦!索取太多,大自然就、就會報複你的,世界上,生態,本來就是平衡的嘛!失去了平衡,勢力再強大,最終也會自取滅亡嘛!日本人又怎麼樣呢?在這條溝的上空狂轟濫炸,可又撈到了什麼呢?還不是白白地搭上了兩架飛機,在大石砬子那一疙瘩……”“飛機?什麼飛機?”忠實不解地問道,對教授,他不僅僅是敬佩了,而是從內心有了一種神聖的感覺。在黑瞎子溝內,還有殘留下來的飛機?這種情況國家有關部門咋就不知道呢?他想再問,康教授的腦袋卻無聲地垂了下去。康教授是在窗台上趴著告別了這個世界的。

“康老師!康老師!康……”陳忠實欲哭無淚,悲痛中絕望地喊著。小夏哭了,大聲地號啕著:“嗚嗚嗚……”

忠實愣在那兒,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沒有眼淚,隻有一串串的問號:“豹子來這兒幹啥?是來觀陣?是來助威?給誰助威?是母棕熊?還是黑瞎子溝的人類?還有,豹子何時來的?是跟這隻大母熊同時,還是槍聲響後?或者是黎明前後白大嫂和陳靜痛擊棕熊的時刻?豹子是大森林中的稀有動物,獵人們常說,虎生三子有一豹。豹子跟老虎是野獸中同族同室的一母同胞。虎是山神爺,是大森林中的上帝。假若把人類中的皇帝比作萬歲爺的話,而大森林中的豹子,毫無疑問就是這塊神秘土地上的“八千歲”了。此時此刻,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時刻,八千歲神秘而來,不聲不響,黑瞎子溝蜂場,還會出現什麼樣的災難和厄運呢?陳忠實搖了搖頭,迷茫與悵然中,似乎又預感到在他的身邊,不,具體的說就是在蜂場內,也許會有一場更大的災難要降臨下來……晨曦中的黑瞎子溝,野草、灌木、大森林,包括山峰上的磐石及磐石周圍繚繞著的雲霧和昔日清脆悅耳的雞爪子河的流水聲,都失去了它的亮麗、溫馨和明快。展現在主人陳忠實視野中的,除了輕拂著的熊毛犬毛,流淌著的熊血狗血,再有就是無盡的蒼涼悲切淒楚煩躁和難以敘說的痛苦與悵然了!忠實早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右臂斷了。斷了右臂,應該是鑽心的疼痛。忠實並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是失去了知覺,再有就是非常的沉重和麻木。棕熊的巴掌吊車一樣,蹭上了就算玩兒完……還有,也許是他忘記了疼痛,神經支配著大腦。整個大腦,都讓剛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和教授康躍先的話牢牢地占據了。因此,也就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他的思想、感情、靈魂、意誌,至今還在大母熊和“大黑”的屍體上呢!

太陽冒紅之前,也是大森林中小咬、蚊子最猖狂肆虐的時刻。忠實站在那兒,目光仍然死死地盯著躺在地上的母熊和“大黑”,情緒沉悶,形如雕刻……白大嫂出來了,目光凝重,表情陰鬱,一手托著濕毛巾,一手拎著長條兒的白布,蹣跚著來到忠實麵前。揚著臉,憂傷體貼地小聲說道:“唉!陳場長,你臉上身上都是血呀!擦擦吧!好嘛……唉!咋的?”她臉上似乎有無盡的茫然和問號,最終還是溫柔體貼地說道:“擦擦臉,把傷口包紮一下,我……我害怕……陳場長,您再有個……我們娘倆,在黑瞎子溝……就沒個依靠啦!”白大嫂明白,護理丈夫這事,應該是妻子陳靜的義務和責任。她捷足先蹬,不是討好,也不是為了讓陳靜吃醋,更不是想插杠子——撬過來。而是出於漂泊中自身的依賴和需要,在這荒蕪的他鄉異地,耿直憨厚木訥的陳忠實,絕對是她們的希望和靠山啊!“謝謝你,白大嫂!”陳忠實茫然中感激地小聲說道。掃了對方一眼,同時又滿腹惆悵地歎了一口長氣:“唉——”此時此刻,他是多麼渴望,站在麵前的不是白大嫂,而是新婚燕爾的妻子陳靜呀!陳靜沒來,於是就隻能憂傷地歎氣。

陳靜出來了,披頭散發,趿拉著鞋,衣裝不整,但表情和目光卻是憤懣、貪婪而又霸道的。手上舉著切菜刀,惡聲惡氣地嚷嚷著喊道:“立誌呀!來,幫幫大姐的忙,這會兒呀,也該掄到咱姐們發點兒小財啦!熊膽、熊掌、前膝蓋骨,可都是值錢的玩意兒呀!伊春那邊,炮手們這些年不都是發了熊財啦!”吵著,嚷著,等不及夏立誌過去幫忙,就氣衝衝又喜形於色地揮刀就砍:“奶奶的!你他媽的也有今天呀!這會兒呀,可犯到老娘手上啦……我叫你再狂!我叫你再狂,我叫你……”邦!邦!邦……正得意忘形地發泄著,就聽頭上突然間鳴雷般地一聲炸響:“住手!”陳忠實撥開白大嫂,見妻子是那麼樣地放肆和狂妄,就黑著臉,暴跳如雷般地大聲吼道:“住手!你……太不像話了!”“怎麼啦?”陳靜站了起來,扭動著腰肢,好看的眉毛高挑著,既盛氣淩人又氣勢洶洶地撇了撇嘴角,用教訓的口氣指責忠實道:“喲嗬,放著麻花不吃,你還來勁了哪!黑瞎子這玩意兒,不等它咽氣,就得趕緊取膽,取晚了,就算白忙活啦!跟我發橫,你懂不懂呀?不懂呀,學著點!像畫?像畫你咋不掛到牆上去呢?你以為姑奶奶是嚇唬著長大的哪!哼!傻大黑粗的,自覺著不錯,也不撒泡尿,自個兒照照!”說著,再次不屑地瞥了忠實一眼,扭過頭去,彎著腰,在大棕熊的後腿上又是一陣猛砍,邊剁邊嘿嘿地偷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