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龐大的野豬群還在浩浩蕩蕩地往前運動著,所到之處,地搖山晃,令人驚恐。陳忠實不再等待了,瞄準了一隻四百斤左右的大公豬,吸了一口氣,眼睛一閉,右手食指拇指猛一摟火:“咕——咚——!”獵槍炸響,伴著火舌,那頭野豬往前竄了有十多步,就一頭栽倒在了草地上。其他豬群“嗷”的一聲,頓時就炸了營,亂了套,狼狽逃竄,顧頭不顧腚,哪個方向都有。往兩邊跑的,猛地發現隻有自己,調頭又竄了回去。秋天豬胖,上山坡的極少,多數是下山坡、奔溝塘子而去,像奔馬一樣,又仿佛湧過去的水頭,撞擊樹木,眨眼之時,就逃得無影無蹤了。忠實手提獵槍,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槍打倒了兩個,子彈穿了個“糖葫蘆”。頭一隻竄出了十多步遠,一個跟頭栽倒以後,又掙紮了兩下,最終也沒有爬起來。而旁邊的另一頭,大概是後胯骨處負了重傷,仿佛懵了一樣,“吱吱”地哀叫著,原地轉了兩圈,才清醒過來,看了看陳忠實,調過頭去,一瘸一拐拚命地往山裏麵跑去。忠實沒有第二次開槍,而是衝後麵大聲喊道:“小夏!小夏!快過來!快過來!”小夏激動萬分地奔了過來。跑到近前,興奮地問道:“打住了?打住啦?幾頭啊?”“兩頭!穿了糖葫蘆!”陳忠實拎著槍口徐徐冒藍煙的獵槍,迫不及待地囑咐夏立誌道,“你趕緊收拾收拾,我得快去追趕!收拾完別動,在這兒等著我。媽的,瘸家夥,還能跑遠了?”“沒準哪!陳大哥!你千萬可得小心著點。跟狗熊一樣,驚了槍,就是槍漏子,弄不好,也會跟你玩兒命的!”夏立誌憂心忡忡地囑咐他道。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沒有離群,畢竟還不是大豬!”說完,陳忠實手拎獵槍,喀嚓撅開,退出彈殼,又重新壓上了一發子彈,合上槍,就頭也不回地順腳印往裏麵追去。沒有恐懼,而是充滿了興奮。狩獵是一大樂趣,不為索取,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陶醉和亢奮,這種陶醉和亢奮,不進山,不狩獵,一般人是很難體會到的,跟釣魚一樣,在於垂釣的過程,而不在於收獲的多少。順轍緊追,地上的枯枝敗葉很厚,因風幹透了,人踩上去嘩啦啦地山響。沒有雪,腳印難辨,但憑著十幾年的經驗和狩獵生活,陳忠實很快就找到了它的蹤跡。不是別的,是傷口處甩落下來的鮮血和腥味。但腳印告訴自己,這頭受了傷的野豬,不是像其他的逃亡者那樣,翻山越嶺地跑8字。而是直線前進,似乎有自己的目標。以往的傷豬,是繞圈兒逃跑的,因為野獸都有自己的本能。
受了傷,倉促而逃,但很快就醒悟過味兒來,想兜回原地,看看傷害自己的敵人是男是女,是經驗豐富的炮手,還是那些初次進山的“二百五”,看準了,再采取報複的行動和措施。對野豬複仇的這一套,陳忠實早就熟爛於心、了如指掌了。進山他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萬萬沒有想到,這頭野豬會拖著一條瘸腿直線逃跑。無遮無掩,其戰略戰術,在狩獵史上,是從來沒有遇到,也沒有聽說過的啊!他覺著納悶,感到疑惑:不知道是這個家夥太傻,缺心眼兒,還是在存心製造一場陰謀。追趕傷物,除了行動敏捷、出手迅速,在思想上,也是要判斷準確,時刻警惕著的啊!
陳忠實爬上了山後堵的最高峰,放眼四望,也就越發的奇怪和納悶兒,傷豬沒跑8字,他也就失去了判斷的常識和規律。樹高、林密、山陡。多紅鬆,少闊葉,鬱鬱蔥蔥;林下行走,仿佛步入了山洞一般,午後的陽光從樹冠中篩落下來,斑斑駁駁,看上去非常的新奇和珍貴,雖然風絲沒有一點,但頭上的鬆濤也是在嗚嗚地轟鳴著,悶雷一樣,又似乎是火車從山洞中穿過,使人沉悶壓抑,又有點兒排斥不了的驚慌和恐懼。腳下是年複一年的鬆針、樹皮、塔子殼,以及風幹多日但仍然散發著黴臭味的野豬屎、狗熊糞、狼毛、鹿毛、麅子尿和金錢豹的新鮮排泄物。依著大樹,環顧四周,思想有些恍惚,內心卻始終在翻來覆去地琢磨著,傷豬跑8字,不管繞幾圈,最終都會回到兩個零的正中間。突然襲擊,致對手於死地,而今天這頭豬,怎麼就直線而來,穿青林子去山那邊了呢?百思不得其解,一時的亢奮也就被驀然襲來的憂慮取而代之了!繼續追蹤,寸步不放,即使追逐到天涯海角,也得親手把傷豬處死,這是規矩。“槍漏子”對自然界的危害性太大。
況且,又有那頭大棕熊的先例和教訓,疏忽不得。更大意不得,此次追趕,不是為吃肉,純粹是為了徹底鏟除,以絕後患。上坡氣喘籲籲,爬上峰頂,略一喘息,溻濕了的衣褲就有些涼颼颼,潮乎乎,非常的難受,又增添了些恐懼。再一邁步,兩腿就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疲勞和酸疼。腰眼發木發漲,腿肚子像抽了筋,四肢也有些酸溜溜的。忠實知道,這都是多日來與白大嫂因纏綿而留下來的後遺症,憑著自己的年齡和身架骨,爬幾步山路算個啥呢?當初背著陳靜,翻山越嶺,也沒覺著這麼累啊!第二次來尋找小熊崽,胳膊斷了,一天湯水沒有打牙,也沒覺著這樣的疲憊和困倦啊!此時此刻,兩腿沉重,腰眼麻木,全身酸痛,才讓他真正地體會到,宋希山打著哈哈,不以為然的奉告:“那玩意兒是啥?是鹹鹽簍子,你以為是蜂蜜罐子哪!好吃也得悠著點,當心自己的身架骨喲!啊,二侄子……”
勸歸勸,說歸說,行動歸行動,自從與白大嫂第一次偷情,思想與感情,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眼前總是晃動著那嫩白的肌膚,迷人的臉蛋和魅力無窮的胴體,僅僅是發現豬群和開槍時的一瞬間,其雜念才被現實擠了出去,稍微鬆弛,白大嫂的音容笑貌及身段,就又當仁不讓地牢牢占據了他的腦海!女人,精神上的追求和理想。女人是花朵、是流水、是空氣、是陽光,沒有女人,生活將是永恒的枯躁和沉悶。曆史停滯不前,社會不再進步。人類呢,也就會在宇宙間徹底地消失,不複存在了。沒有女人,生活中也就失去了愛情、幸福、溫馨、亮麗和甜美。什麼鹹鹽簍子,蜂蜜罐子?嫉妒是通病,吃不著葡萄就自然要喊葡萄是酸的了!想到這兒,忠實既是自嘲也是譏諷地笑了笑。無聲中自言自語地說道:“是她想吃豬肉,才把我催促到這兒來的。一槍穿倆,狩獵史上,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呀!”邊念叨邊自豪地向下麵滑去。
追趕受了傷的野獸,三五天,半拉月,對於專職炮手來說,也是司空見慣常有的事,比較大的山牲口,十多個人輪班兒追趕,特別是林中一族的鄂倫春人,老婆孩子齊上陣,馬馱帳篷,夜息晝趕,沒有國界,他們可能會攆到俄羅斯去,不管是東北虎還是大棕熊,不到山窮水盡,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當然,野豬、麅子、犴達罕、梅花鼠、金錢豹就不在其中了。尤其是食草動物,危害性不大,也就沒有必要不擇手段地去趕盡殺絕。但野豬不行,別說是孤豬,就是老母豬,也不能留下後患,讓它們去傷害無辜。否則,吃狩獵這碗飯的人,也就不叫職業炮手了!陽坡較緩,而陰坡則特陡。
站在高處下望,煙霧繚繞,林海茫茫,盡管陽光嫵媚,寂靜安然,但陳忠實恍惚間感覺到,崗梁這邊的溝內,有一股陰森森幽靈般的寒氣,貼著林中的枝頭,徐徐地竄了上來,讓人寒冷,讓人恐怖。同時也有一股特別的神秘和誘惑,似乎在等待著自己去勘探和挖掘。忠實皺了皺眉頭,掂了掂手中的獵槍,再摸了摸腰上的匕首,就非常自信地沿蹤跡一點點地滑落了下去。邊出溜兒邊觀察,身邊的樹冠、岩石、地形和植被,既陌生又似乎非常的熟悉。一路低頭奔波,此刻,自己是在哪條溝係的哪道崗梁上呢?恍惚和迷茫中,他突然發現,受了傷的野豬在此突然來了一個胳膊肘彎,丁字形的向左邊又直線切了過去。忠實不敢有絲毫兒的馬虎,知道灌木叢嚴嚴覆蓋著的方向,不是懸崖絕壁,就是獵戶駭聞中的那種“鬼打牆”,一步滑落,必然就會粉身碎骨……扯拽著藤條樹枝拉拉秧子,滑落到一塊平台的草地上,憑著記憶和經驗,陳忠實才陡然間發現,此處就是春天來尋找小熊崽的那塊大石砬子。
立陡立陡,刀削的一樣。石縫中有雜草和鬆樹懸掛在上麵,非常奇觀也是醒目的一景。怨不得感覺上陌生又有點兒熟悉呢!再往上瞅,周圍古樹參天,遮雲蔽日。左麵有一股清澈的山泉,順岩石縫涓涓地流了下來,做夢也想不到的是,石縫中淌下來的不是泉水,而是黃澄澄摻雜著草梗、樹葉、樹皮的純蜂蜜。源頭來自頂部,而蜜水則像小溪一樣早已凝固了。有蜜蜂在頭上石窖中嗡嗡地鳴叫著。野蜂子!野蜂子!這是幾百年,或者是幾千年以前自然形成的一個大蜂窩啊!蜜水變成了溪流,合著山泉,急速地流淌下去,流進了雞爪子河、梧桐河,最終又流進了鬆花江……
端詳著蜂巢和蜜流,忠實的內心,有說不出來的興奮。天然的大蜂巢,蜂群該是怎樣的龐大啊!在發現了蜂巢蜜源的一瞬間,陳忠實激動得險些蹦了起來。“我的媽呀,這麼大,這麼多啊!”感歎中,既為自己的發現而振奮,也為白白流失了蜜水而惋惜。當他手舞足蹈不能自已的一瞬間,突然發現了石壁下麵,一株爬滿了山葡萄秧子的枯樹旁邊,一頭黑褐色,身架骨比大象還要氣魄的老孤豬,蹲坐在那兒,透過枯草一樣的眉毛,正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在盯著自己呢!鼻孔中“呼哧呼哧”噴射出來的強大氣流,隨空氣徐徐升天。怨不得,自己在山頂上就感覺有一股陰森森、幽靈般的迷霧呢。原來是它,舉世罕見的大孤豬,散發出特殊的氣味和鼻息……發現大孤豬的一刹那,陳忠實就覺得後背冰涼,全身寒冷,頭發根直豎。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在刹那間就驀然地凝固了。他“啊”了一聲,就身不由己地自我僵住了!恐慌中,他本能地端起來了獵槍,哆嗦著、顫抖著,像篩糠一樣,獵槍的槍口,與大孤豬的目光,形成了一條水平線,但他不敢冒然勾動扳機,因為獵槍是那麼樣的軟弱無能,額頭上驟然形成了的汗珠,卻是劈裏啪啦地順腮幫子滾落了下來……世界上有千斤重的豬,而沒有千斤重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