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不,準確地說是山林中的大孤豬,是炮手們心目中的獸中王。座山雕,林中一霸。一豬二熊三老虎,狗熊笨、老虎盛,而大孤豬呢,是盤踞在山林下麵刀槍不入的裝甲車,皮厚毛粗骨架大,全身上下,早在幾十年前就蹭滿了厚厚的鬆油和砂子。子彈迸出了火星,其皮肉卻是安然無漾的。而它的獠牙,像月牙兒一樣,泛著青光,陰森森地逼人。早在多年以前,在林場伐樹的時候,陳忠實就聽一位過路的炮手講過:從江東過來了一頭大孤豬,是鄂倫春獵人在馬背上轟過來的。從遜克縣登岸,沿崗脊由烏伊嶺、湯旺河,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黑瞎子溝附近。深入簡出,很少活動,因年老,從來不跟雌性交配,更不到林子外麵惹事生非,孤居窩中,頤養天年。雖然其肉體不會升仙得道,但它的形象,卻早被炮手們形容得神乎其神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親眼目睹了它的尊容,陳忠實在恐懼中也迅速地作出了判斷和分析:懸崖絕壁石砬子,這兒肯定是東北虎的家園和棲身之地。龐大的蜂巢,自然也是狗熊們的向往之處,他曾經在下麵揀回去三隻小熊崽。事實說明,東北虎開始在這兒為王,後來被那隻大棕熊取而代之,但棕熊和老虎,最終還是把這塊風水寶地禮讓給了這頭大孤豬。這頭大孤豬,一年四季也就靠遍地的鬆果和流淌著的蜂蜜在滋潤著了。忠實手端獵槍,想逃跑,沒有出路——前絕壁後懸崖,插翅難飛。
若開槍,沒有膽量——豬皮像城牆一樣厚,別說獵槍,就是機關槍,恐怕也奈何不得。猶豫忐忑之中,他突然發現了那頭後腿傷殘、一溜煙火竄到這兒來的槍漏子:屁股流血,前腿跪地,瑟瑟發抖,可憐巴巴地哀叫著,相比之下,在這個龐然大物麵前,簡直就是禿頭雕麵前的一隻小雞雛,老駱駝眼下的一隻小羊羔。相差懸殊,天壤之別。可是,陳忠實無論如何也鬧不清楚,屁股上受了槍傷的野豬,與這位傳說中的龐然大物,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血緣關係和情份?一路直奔,倉惶逃來。不是嫡親,恐怕也是自己的信徒或者是死黨吧!它來幹啥?是求助搬兵?還是躲藏避難?陳忠實知道,動物中豬類是非常聰明和敏感的。在農村,那年他家殺豬,是一口老母豬劁後又喂肥了的。請來的屠戶,可就在眾人忙亂中捆豬時,殺豬刀卻被半大的小豬崽給叼跑了。眾人深感奇怪,跑去追刀也同時想看個究竟。可是,更令人驚奇的是,刀子是追回來了,回頭再看現場,令人目瞪口呆。三隻豬崽,乘機用牙齒解開了捆綁老母豬的繩索,然後拚命般擁著自己的媽媽逃之夭夭了。事後人們才真正地感悟到:為了營救媽媽,豬崽也學會了諸葛亮的那套戰略戰術——調虎離山,聲東擊西。
家豬都是由野豬馴化成的。家豬為人類服務和奉獻了多少個世紀?史學家們是沒有文字記載的。但三國中的曹操留下了那句具有哲理性的名言“寧肯讓天下人負我,我不能負天下人”的話時,是剛剛誤宰了一個殺豬的。也就是說,三國以前,野豬馴化後的家豬就為人類服務了。由此,陳忠實及家鄉的人也得出了一個結論諸葛亮很多的用兵戰術,都是受到了豬類的啟發,或者幹脆就是從家豬身上學來的。豬和諸,是同音不同字,諸葛亮的真姓是那個“褚”字,就因為財富拜豬類,才把衣補換成了言字旁。家鄉的人還說:曹操逃難中誤宰了那個人,是那頭被殺後家豬的靈魂,借曹操之手,對仇敵給予報複的。在黑瞎子溝,閑談中提到諸葛亮,為了說服夏立誌,陳忠實就臉紅脖子粗地嚷道:“是諸葛亮竊取了老母豬的用兵之計?您想想,家豬不認識漢字,諸葛亮寫的那些文章,它們能看懂嗎?”“好好好,諸葛亮,諸葛亮!”夏立誌知道:老實人,認準的狗屎厥子,給根麻花,他都不換。豬有靈氣,這一點,誰都無可否認。
陳忠實手端獵槍,盯著孤豬,腦海中似乎也清晰逼真地看到,二十年前,宋希山的兒子,也是在鶴伊路北的分水嶺附近,追趕一頭受了傷的野豬,剛從農村進山,不懂規律,缺乏常識,豬繞8字,他拉直線追趕。身邊還有兩條大狗。結果陰險狡猾的傷豬,突然從一塊大孤石後麵竄了出來,鋒利的獠牙加上千斤的力量,把宋希山的兒子,從大腿到胸膛,一豁到底。小命當時就給交待了。兩隻獵犬,一隻輕傷逃回家中報信,另一隻也陪同主人做了殉葬品。宋希山仗著自己的經驗和槍法,追趕了半個多月,才把那隻野豬給處死了。從此發誓,金盆洗手,永不狩獵。這兩年生活困難,孫子又從農村遷居到林場,子承父業,又在黑瞎子溝附近與各種野獸為敵了。但爺爺緊盯著他,狩獵是謀生,吃不了送了,但獵物是絕對不允許賣錢的。忠實從刀削般的懸崖上跌落了下來。
第三天的下午,他才從夢境中蘇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上覆蓋著厚厚的一層雪花,而空中的鵝毛大雪還在繼續紛紛揚揚地飄落著,風絲沒有一點,山穀中的大森林是寂靜、神秘而潔淨的。一塵不染,冰雕雪塑。吃力地睜開了眼皮,發現夏立誌和林場的兩名青年油鋸手王青山和劉建民在雪地上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呢!還有三隻小棕熊,大傻二傻三傻子,遠處有狗叫,聽見了聲音,看見了朋友,可是,又似乎是什麼也沒有聽到和見到,身邊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也是虛幻的,是遙遠的也是在眼前的,是親切的也是冷漠的。恍惚與茫然中,聽見夏立誌哽咽抽泣著大聲說道:“睜開眼啦!睜開眼啦!陳大哥沒有死,他還活著哪!陳大哥!陳大哥!你……你到底是怎麼啦?”叫喊聲、哭泣聲是那麼樣的真切而又遙遠。在遙遠的石崖上,透過漫舞著的雪花,那頭龐然大物——比大象還要大的孤豬,仍然在不屑一顧地蔑視著自己呢!還有那頭屁股上受了傷的小豬,蹲坐在山尖處的雲層上,一臉怒色,身罩光環,仿佛在得意揚揚地嘲笑自己道:“哼!區區毛賊,敢對我老豬無禮,念你忠誠正直,又是初犯,才饒你一命!倘若屢教屢犯,下次定讓你死無完屍……在茫茫林海中,隻有漫天的鵝毛大雪,在颯颯地降落著。大雪送來了嚴冬,大雪也仿佛要把整個北國世界一下子掩埋了起來。“哎呀,怎麼辦哪?”“還愣著幹啥?一會兒天黑,可就更糟啦!兩宿三天,還萬幸活著,二哥可真是命大嗬!”“怎麼辦?怎麼辦咱哥仨也得把他抬回去。
趕緊地砍小杆,綁擔架,一步步地往回抬唄!幾十裏地,有什麼法子好想?”夏立誌指揮著王青山和劉建民道。這建民是回城知青,下鄉到黑河,回城後當一名采煤工人,但礦上接班手續終結,不予辦理,隻好來山裏當臨時工。年輕、聰明,有文化,幹活有眼力、有竅門,林場急需用人,就破格選拔他當了一名油鋸手。相比之下,王青山就有些蠢笨、憨厚和耿直了。王青山是複員軍人,1957年從山東遷來的移民戶。生在魯西,長在雞爪子河。本該提幹,但因為在駐地搞對象,受到處分而提前回林場重新當了一名伐木工人。對象不成,政治前途也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當油鋸手,彎把子改機械,也算是林場領導對他的照顧了。開伐黑瞎子溝椴樹林子,重當先鋒官,是下決心準備靠樸實無華的勞動,來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聽夏立誌說,就結結巴巴地說道:“快、快、快著點!陳、陳、陳局長說、說啦!誰能找、找到陳、陳二叔,就讓誰當黑、黑、黑瞎子溝自、自然保、保護區的管、管理員!今兒個,咱、咱們仨,說、說啥也得把二叔抬、抬回去!”說著,他就率先緊張地忙碌了起來,山裏人有一種多年延續下來的習慣和本能。尋找迷山者,除了帶上火柴和匕首,再有就是三五人一夥,每一夥都攜帶一付用裹腿編織成的擔架網,經濟方便實用。所以說,一付擔架眨眼之間也就成功了。擔架擺好,王青山用力把陳忠實的後背攙了起來,並小心翼翼地安慰他道:“二、二、二叔,俺們三個抬、抬你回家,為找你,全、全場出、出動啦!不、不要緊,養、養兩天就好啦!二叔,你、你的槍、槍呢?”
受人攙扶,陳忠實覺著全身麻酥酥的疼痛和酸澀,耳朵嗡嗡響,眼睛發花,腦袋迷糊,下半身失去了知覺,傷愈後的右臂似乎是折斷了,微一碰,就鑽心的疼痛。憑著自己的毅力和勇氣,他想活動四肢,但神經不聽支配,除了大腦一忽兒清醒一忽兒迷糊外,整個身軀,大概都癱瘓了吧!他非常吃力地睜大眼睛觀察著:雪花刷啦刷啦地落在了自己的腦袋上,同時,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也無聲無息地覆蓋住了整個世界。在現場,也隻有陳忠實能看到:雪花彌漫著的峰頂上,那頭巋然不動、像巨石一樣的野豬王,身罩光環,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清醒的頭腦使他意識到,自己此次狩獵,萬幸不死,恐怕也得成為終生的廢人了!像前一次病倒一樣,密林叢中,有些生靈和跡象,是任何人也無法解釋清楚的。第一次病倒是死人湖內的瘴霧所致,這一次癱瘓,當然是大孤豬的魔法所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