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他清清楚楚地記著:大孤豬蹲坐在那兒紋絲不動,僅僅用鼻孔中噴射出來的氣流就把自己從懸崖上輕輕地掀摔了下來。這個大孤豬,不是半仙之體,也是蓋世無雙的林中魔王啊!突然,三個人都被二十幾米以外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驚呆了。不知是自然褪落,還是鬆鼠子在活動,伴著一陣陣迷人的雪霧,從一棵挺拔渾圓的紅鬆上,一大嘟嚕熟透了的鬆塔,仿佛空中投下來的炸彈一樣,一咕腦兒砸在了足足有半尺多厚的雪地上。稍微一愣,三人搶先都奔了過去,彎腰揀拾鬆塔,劉建民就驚訝而又疑惑地大聲喊道:“哎呀!啥家夥,你們快看,飛機殘骸,多大的一塊鋁板啊!山溝野嶺,哪兒來的這玩意兒呢?”“喲!又一塊!”夏立誌不以為然,小聲說道,“沒啥奇怪的,你還不知道啊!當年小日本轟炸抗日聯軍,在黑瞎子溝內,撞山墜毀的唄!兩架飛機,今年春天,陳大哥也揀回去一大塊,至今還在蜂場家中扔著哩!好家夥,這一塊更大,說不準,上一次陳大哥也是在這附近揀到的吧!”夏立誌摘下帽子,在屁股上摔打了兩下,又抓著自己的頭發滿臉疑惑地琢磨著說道:“哎,真的,塔子不落下來,這家夥,永遠也不會發現的!這堆塔子,怎麼偏偏在這個時間,偏偏就落在了這個地方呢?還有……”他看著雪地上的陳忠實,更是滿頭的霧水和迷茫,“大雪降落了一天一宿,陳大哥的手腳胳膊腿兒,咋就沒有凍壞呢?啊?這玩意兒,真就奇怪了啊!”夏立誌一嚷,兩名粗心的油鋸也才注意到,北國興安嶺的初冬,雪花飛舞,氣溫驟降,陳忠實躺在硬邦邦涼冰冰的雪地上,四肢和手腳,咋就沒有凍壞呢?是身上有特異功能,還是這懸崖的穀底附近,氣溫與別處不一樣呢?
王青山是本地人,他望了望周圍的懸崖絕壁和紛紛揚揚灰蒙蒙的天際,像主人一樣非常肯定地說道:“這沒、沒、沒啥奇怪的!雞、雞爪子河林場誰、誰不知道,小鬼子飛機在這兒撞、撞了下來!那、那、那些年,不少人搜、搜、搜山,也都沒有出去,死、死在了這裏麵……這地方就是有點不、不正常,神、神神道道的,什麼原因,誰、誰、誰也不知道!”“對啊!”夏立誌也迷茫地說道,“兩架飛機,同時墜毀,至今也沒有找到原因,這條溝,和黑瞎子溝正對著,道南道北,說不準哪,這溝底附近,也有暗河,或者是什麼白堊龍在作怪吧?”“不、不、不可能!”王青山搖著腦袋說道,“快、快走吧!天黑、就更、更麻煩了,把鐵皮帶上,回家咱們再、再研究!”然後又瞅著三隻小棕熊打主意道:“野外的狗熊都蹲、蹲、蹲倉了!它們仨可好,有、有滋有味,一天得吃多、多、多少啊?媽的,得想想辦法,讓它、它、它們三個出力,把我二叔撈、撈、撈回去!”話音剛落,下麵就傳來了狗叫聲,不大一會兒,“花子”和“長毛”,就拖著一付空爬犁,氣喘籲籲地奔了過來。到了跟前,先跟三個“大傻子”交換了一陣信息,又撲到陳忠實身邊非常親切、悲哀又痛苦地吻舔著,並且搖著尾巴大聲地哼哼著,讓人對畜類有一種特別的敬佩和憂傷。見主人躺在地上,兩隻獵犬的眼角,都有淚花悄悄地滾落下來。
爬犁是冬季山裏的重要交通工具。輕便、快捷、實用,尤其是狗爬犁,流星一樣,眨眼之時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初次乘坐,除了寒冷,就感受而言,還是很舒服的,“長毛”和“花子”是追蹤來的,嗅著被雪花掩蓋住了的腳印。但往回走,陳忠實的個兒太大,加上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既暄 又澀,兩條獵犬直累得齁兒齁兒的幹咳嗽,身後的爬犁,也仍然像釘在那兒似的紋絲不動。劉建民說:“操!傻了呀,咱們都、讓三隻狗熊拉,別說是一個人,大夥兒都坐上,它們也拉得動!”夏立誌重重地拍了一下腦瓜子,“對啊!咋把它們給忘了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三個家夥,光吃不幹活,倭瓜土豆子,哪天都不少造。今天,也該讓它們出把力了!”說著,把狗身上的繩套解了下來。套在“大傻子”和“二傻子”的身上。它倆不願意接受,齜牙又瞪眼的。劉建民和王青山不敢得罪它們,遠遠瞅著;夏立誌就像哄孩子一樣,邊係繩索邊商量著說道:“當年,可是陳大哥救了你們啊!一還一報,今天,也輪到你們三個出力了。
來來來,帶上帶上,發脾氣的不要嘛!把陳大哥拉回家,給你們仨記功,上光榮榜,當勞動模範,這下,你們該高興了吧!”狗熊不是獵犬,動硬的,橫著來,它才不吃你這一套呢!繩索咬斷,也不給玩兒路子的。挺好,也許是對主人有感情,沒費多少周折,“大傻子”和“二傻子”就乖乖地上了套。四腿著地,屁股晃晃悠悠,二百斤重的大爬犁,雪地上行走,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一邊在雪窩中跋涉著趕路,旁邊的夏立誌得意揚揚地誇著海口說道:“這家夥,多棒啊!前兩天,陳小寶開車來,險些把拖拉機周翻!陳小寶不開車了,非要來訓練它們不可!訓練好了,就去周遊全世界呢!嗬!怎麼樣!還來勁了呢!老虎拉車——沒有趕的。狗熊拉爬犁呢!也非咱老夏,沒人擺弄得了啊!”“操!三歲留胡子,還老夏了呢!”劉建民揶揄地說道,“黑瞎子這玩意兒,是完全可以訓練出來犁田的。我們下鄉的連隊,也是半山區,一到秋天,黑瞎子就進了農田,一幫一幫的,禍禍棒米,攆都不走。連隊的棒米地,讓黑瞎子禍禍的,老了去啦!那些年哪,我就反複地琢磨,曆史上黔人馴虎犁地,咱北大荒人,咋就不把黑瞎子訓練出來拉車犁地拉爬犁呢!你瞅瞅它們倆,多麼賣力氣,既規矩又服服帖帖的。我最喜歡動物,小時候養狗,學都不想上了,沒少挨家長的揍。
等明年下山後,請示場長,來蜂場幹活,等熟悉了以後,看我怎樣訓練這三隻黑瞎子!訓練好了,可是一筆無價的財富啊!動物園、馬戲團,多少錢都行,這仨家夥,那可就值老銀子啦!”“想、想美事呢你?進黑、黑、黑瞎子溝蜂場,二、二叔說了算。你問問二叔,能、能、能要你嗎?”王青山一邊跋涉一邊喘著粗氣說道。劉建民沒有吱聲,而是發揮了自己的聰明和誠懇,盯在爬犁後麵,一路上小心翼翼又盡職盡責地護理著陳忠實。為了實現理想,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馬虎。起風了,先是濤聲轟鳴,樹冠上的積雪“噗噗啦啦”地砸落了下來,在密林中,形成了一股股自然的大煙泡。東一頭,西一頭,惡狠狠地咆嘯著、旋轉著。天地茫茫,物種難辨,空中是灰色,地上是銀白。麅子不再奔跑,梅花鹿覓一處山坳無可奈何地躲了起來。鳥兒不再啼叫,尋一處灌木叢,閉上眼睛躲在下麵忍受著暴風雪的侵襲,除了早早蹲倉了的黑瞎子,其他動物,都麵臨著饑餓的威脅。昔日充滿了新鮮活力的綠色大森林,嚴冬剛剛到來,眨眼之間變成了死亡的魔窟。魔窟是由風雪造成的,暴風雪襲來,兩隻小棕熊,在跋涉中也感覺到了吃力。
陳忠實躺在爬犁上。因思維正常,運動中自己的感情也就產生了一陣陣巨大的波瀾。他先是後悔,後是憂慮。後悔不該聽從白大嫂的嘮叨——到石砬子下麵獵捕野豬,險些喪生,落了個終身殘廢。憂慮的是黑瞎子溝內——蜂場附近那大麵積的椴樹林子。一旦伐光,蜂子失去了蜜源,蜂場難以生存,他的家庭和事業,又該怎麼辦呀?後悔加憂慮,躺在爬犁的托板上,此時此刻,他厭倦了這個世界……他不想,也不願意殺生,可是,在思想和感情上又無法斷絕白大嫂的慫恿和要求,昧著良心進山,極不情願地開槍,到頭來落了個這麼淒慘的下場,而蜂場周圍的那片椴樹林呢?砍伐毀壞它們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他的哥哥陳忠財。哥哥為了升官,為了少數人的利益和私欲,竟敢膽大包天,置黨紀國法於不顧,與共和國的最高權力機關玩兒貓膩,唱反調。政府明文規定了自然保護區,也敢砍伐,伐盡、伐光、伐完,子孫後代,又怎麼賴以生存和發展呢?這種明目張膽、殺雞取卵般掠奪性的砍伐,動機跟三十年前日本鬼子的野蠻行為有啥區別?而這種大張旗鼓的野蠻行為,又該采用什麼樣的手段和策略,才能夠製止住呢?狂風,席卷著暴雪,如同猛獸,在大森林內一陣陣地嘶吼著。反過來暴雪又助長了狂風的淫威,非常得意地翻滾著,一會兒站上了峰頂,一會兒又撲下了穀底,折斷了枯枝,旋住了敗葉,動搖著五嶽,掃蕩著九洲。風雪中,人、狗熊、獵犬、爬犁……在林海中,艱難而又無奈地向前一點點地運動著,下雪不冷,隻是另人非常的疲勞。人們眯縫著眼睛踽踽前行,不用辨別方向,也無需尋找道路,因為獵犬和狗熊都是最出色的導航員。隻要跟住,就不用擔心會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