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3)

梅花鹿沒有逃跑,也不再掙紮,特別是那隻長有犄角的公鹿,打著響鼻,眼睛賊亮,似乎在禮節性地感激著他們。母鹿相當溫柔,地平線上,盡管僅僅裸露著腦袋和脊梁骨,但那隻母鹿,還是搖了搖尾巴,似乎在表示感謝,又乞求能得到人類的理解。目光的交流,似乎在信賴中又找到了安慰和嗬護。動物與人類,在仇敵和朋友的選擇上,似乎都是在恍惚中的一瞬間。拐過山包,看到了木屋看到了那架帳篷,厚雪改變了世界上的一切麵貌,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帳篷和木屋,都有炊煙在徐徐地繚繞,盡管寧靜,可也令人感覺到了溫暖和親切。白大嫂出現在了木屋前麵:“哎喲媽呀!你們可,可是回來啦!”她往前猛跑了兩步,趔趔趄趄,差點兒栽倒,到了近前,看著爬犁,先是一愣,見忠實沒死,就猛地撲了上來,淚雨滂沱,號啕大哭,全身抖動,“嗚嗚嗚……”“唉!”宋希山歎了口長氣,“走吧!走吧!就別再哭哭啼啼,看著讓人難受啦!趕緊進屋,燙酒備飯,讓孩子們趕緊歇歇!還有這,三個黑小子!沒有它們仨,這大雪天,就是哭,也哭不回來喲!”撈到門口,大夥兒七手八腳,把陳忠實穩穩當當地抬到了熱炕頭上。

雪後的寒風,簡直就像刀子一樣,吹在皮膚上,覺著刺骨般地生疼。但木屋內,卻是滾熱滾熱的,大夥兒鞋子也來不及脫,爬到了炕上,伸胳膊舒腿,像死過去了一樣,不大一會兒,就彼此間,響起了呼嚕呼嚕的鼾睡聲。白大嫂激動欣慰又手忙腳亂地備好了酒菜,又把一大鍋棒米麵和土豆子熱了一把火,端給了三隻小棕熊,並喃喃著說道:“哎呀!你們仨,可真是辛苦了喲!吃吧!吃吧!我剛剛熱完,一點兒也不涼!唉!當初他救了你們,如今,你們仨又救了他一命!說起來,都是緣分喲!因過分的疲勞,三隻小棕熊臥在那兒,僅伸出舌頭,輕輕舔了兩舔,就又垂下頭去,閉上了眼睛。大雪鋪天蓋地,朔風像牤牛嘶吼。黑瞎子溝,從峰巔到穀底,處處悲涼,處處又感到了孤獨。陳忠實朦朦朧朧地睡醒了一覺兒,小土炕燙手般地滾熱,睜開眼睛,室內又是那麼溫暖而又親切,如夢如幻,卻又是那麼實實在在。房扒上的灰塵像穗子一樣,微微地抖動著,牆角上的蛛網鞏固了下來,繼續地壯大,還有再發展的趨勢,蜂帽蜜刀還在老地方懸掛著,而懸掛獵槍、匕首、子彈袋的地方,卻剩下了兩顆孤伶伶的大釘子。獵具一去不再複返,牆角對麵,隻有那張麅子皮,還在紋絲不動地懸掛著。視覺中的一切,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是親切的也是茫然的……炕頭太熱,他想活動一下身體,但猛一用力,全身的骨節,嘎吧嘎吧地山響,一陣劇烈的疼痛,鑽心刻骨、針紮刀剜一樣,大汗淋淋,即使咬緊牙關,最後還是“哎喲”一聲昏厥了過去……

昏厥是漫長的,也許是刹那中的一瞬間,恍恍惚惚,他又朦朦朧朧地看到了那隻獵神——大孤豬,小跑卵子金錢豹、梅花鹿、山狗子,恐怖的夜晚,和“長毛”被殘食掉的血腥場麵,特別是那十幾隻蜜蜂,旋轉在他的耳畔,嗡嗡飛著告訴他道:“有人救你!有人救你!有人救你……”再次醒來,發現白大嫂俯在身旁,滿臉淚痕,輕輕抽泣著。三天的光景,昔日白白胖胖的白大嫂,似乎在忽然間就蒼老了許多,魚尾紋加深,滿臉憔悴,嘴唇一個連著一個的水泡,目光是黯淡的、憂傷的,也是悔恨的。頭發蓬亂,不知何時,兩邊鬢角,均出現了一綹綹刺眼的銀絲。她跪在炕上,目光凝視著自己的麵孔,兩隻纖手,一手支著身體,一手在自己的肩膀處輕輕地揉摸著,無聲的淚水,一顆接著一顆,既晶瑩又滾燙,順著鼻翼,緩緩地往下滾落著。胸脯一起一伏,全身微顫,壓抑中始終沒有哭出聲來。忠實全身疼痛,但內心也像攪著一樣發堵。千言萬語,不知道是安慰還是鼓勵才能更合適一些,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然後淡淡地小聲說道:“雪大,天冷,窖裏的蜂子,沒有損失吧?”見對方茫然,就勉強笑了笑,“唉!這一次,多虧蜜蜂,把我們給救了啊!”想了想,又躊躇著說道:“是蜜蜂救了我自己,他們仨,也許能返回來,可是我,宋師傅不去,肯定是要扔在那兒了!”白大嫂點了點頭,以她女人的敏感和情人的悟性,意識到了,這次出獵,意外發生以後,不管忠實的下場如何,野外殘留下來的蜜蜂,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的。她舒了一口長氣,“唉!我也早預料到了,那年在廣西放蜂,十萬大山,那山,才真正的是山啊!那一家姓劉,我們都是同夥的。

賣了蜂蜜,出縣城不遠,就讓歹徒給劫去啦,捅了三刀,扔進了山澗。他媳婦,還有你白大哥,那天晚上,都讓蜂子給蜇啦!知道有事,平白無故,蜂子是不蜇自家人的。三四個人跟著蜂子,一直跟到了現場。去公安局報案,後來聽說,公安局破案,也是蜜蜂給幫了大忙,縣供銷社的更夫,和他內弟,殺害老劉,搶去了錢財……唉!這些日子哪!心煩,雪大,出不去,我天天在窖裏頭觀察蜂子,嗡嗡地山響,打開一箱子出口,一大堆蜂子,就匆匆忙忙地飛了出去,我在後麵跟著看,一溜煙,奔著溝口方向,眨眼就不見影啦!雪花太大,天氣又冷,直到天黑,連一隻也沒有飛回來。我想,肯定都讓雪花給拍死啦!如果是晴天嘛,蜜蜂肯定會領著我,把你給找到的。從十點鍾左右,我發現窖裏的蜂子,就都安安靜靜,一聲也不再響了。我就估計,傍晚時分,也許就能回來吧!我剛一開門,想再到窖裏麵看看,猛然間一抬頭,就發現你們都回來啦!我呀!差點兒就暈了過去。唉!養蜂子的人,為啥死也不肯再改變自己的行當哪?時間長了就會覺著,離開蜂子,心裏頭就空落落的,沒邊兒沒沿兒的!”

“你白大哥死的頭一天,也是讓蜂子好一頓蜇!知道有事,就是不知道啥事?結果讓那隻槍漏子,給活活地蹲死了!唉!去別處,躲兩天,陰差陽錯,不就給回避了嗎!”“小學課本上,有一篇課文,叫蜜蜂引路,是蜜蜂引導列寧,找到了那位牧蜂人的。課文中說,是因為列寧善於觀察,習慣思考,發現了蜜蜂,也找到了目標。現在呀,我可就不是那麼想啦!不是列寧善於思考,而是領袖人物受人尊敬,那些蜂子,才願意幫他的忙的!換個人,如果不是列寧,是日本鬼子、土匪、強盜,小蜜蜂,還會幫他們的忙嗎?”白大嫂蹙著眉頭,品著味兒,想象加評論,對自己的見解,甚是滿意,最後又告訴忠實:“你哥來啦!下雪的那天,坐小車來的!還有兩人,沒進屋,轉了一圈,又緊忙走了!把現場員好一頓批評,說為啥還不動鋸?說省裏的指標,政治任務,催著鋪鋸。現場員說倆油鋸手找你去了,又是雪天,看不準樹倒方向,說天晴以後,立即開工……好家夥,官升脾氣長,到底是大官兒啊!現場員像老鼠見了貓,點頭哈腰,不敢說半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