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3)

第三十三章

如果誠心致他於死命,斷了的斜碴,也得刺穿他一層層的衣服,插進胸膛,結束了他的性命!翻手用橫木擊去,隻是想教訓他一下,叫他認識認識,馬王爺是不是一隻眼?半天,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才算是說了熊話,吸著涼氣,可憐巴巴的,“肋條斷了嗎?哎喲媽呀,你可是真……真厲害啊!……服了,我算是服啦!”另一位較老實的鏟雪工,見平時飛揚拔扈的小螃蟹認輸說了熊話,就緊忙扔下鐵鍬,賠著小心,一邊嘿嘿,一邊萬幸地說道:“虧著咱們明智,沒有胡來。就咱們這幾頭爛蒜,就是都上,那不也還是供電局拉閘——全斃了啊!胡鬧,胡鬧,有話好說,咋能瞎整哩!”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吐了血,邊吐邊一個勁兒地吸氣皺眉頭,眯縫著小眼,癟了茄子。天氣更陰,碎雪飄飄,對麵山坡上響起了油鋸聲,“嗚嗚嗚……”非常吃力,是青山他們,陳忠實看了看眾人和劉建民,側身抓起了一根木棍,揚了揚,歉意而又無奈地歎息了一聲,“唉!打擾了!弟兄們,你們進山是為了掙錢,拋家舍業,誰也不是為了出來打仗的。耽誤了大夥這麼長時間,是真不好意思啊!既然建民兄弟已經起了誓,這事嘛,我也就既往不咎啦,幹活吧!幹活吧!耽誤了你們掙錢,實在是不好意思啊!”看著仍蹲在雪地上的車軸漢子,不好意思地說道:“這樣吧!下了班你到我家去一趟,我給你拿點兒蜂蜜,喝點兒蜜水,補補身子!”

見漢子流露出了感激的目光,才和風細雨又心平氣和地責備他道:“你出手好狠啊!致人於死命!不計後果,無冤無仇的,三句話不來,今後,誰還敢和你謀事啊?好啦,都不是三歲小孩兒,是非曲直,低下頭,好好地想想吧!”說完,轉身按原路一步一步地返了回去。聽見鋸響,又情不自禁地站了下來,觀看鋸手伐樹的過程。劉建民剛剛把油鋸啟動,端起來不等幹活,就又突然滅了火。大夥兒都不吱聲,除了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撮雪工和助手也都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埋頭幹活,像沒事兒一樣。陳忠實知道,在別處采伐是不需要撮雪工的,這是多餘的一筆浪費,可又是現實中不可缺少的一道工序。

風是順著溝塘子吹上來的,因為失去了大森林的阻擋和抑製,到了十三林班,也就變得非常瘋狂和肆虐,嗚嗚怪叫著,迎頭撲來,並揚起了滿天的雪霧。遇到林子,也就失去了章程,垂頭喪氣,但也仍然有點兒不太服氣,在大樹下麵,東一頭西一頭地竄著,雖不死心,可也沒有辦法。望著風雪,忠實又再次地感到了沉重,樹木砍光,夏天水土流失,煙塵滾滾,冬季狂風肆虐,仿佛無數匹脫了韁的野馬,不再寧靜,也不再神秘,作為居民,失去了大森林的屏障和保護,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啊!幻想、寄托、追求、理想、感情和自己的信念,伴著鋸聲,伴著樹倒,一瞬間就被眼前的現實,殘酷無情地粉碎了!站在雪地上,看油鋸手操作,他覺著心如針孔,耳朵發鳴,大腦一陣陣的眩暈著……棕熊至今下落不明,杳無音訊,明天呢?蜂子失去了蜜源,不是逃走就是餓死,主人就是勉強在這兒掙紮,又還有什麼必要和意義呢?

伐樹是計件工資。超產有獎,完不成指標受罰,多勞多得,木頭進了楞場,通過栓尺員的數字算賬。五人一組,根據數字分錢,金錢使人們顧不上寒冷,也忘記了疲勞,中午帶飯,不管饅頭、發糕還是窩窩頭,比石頭還硬。攏一堆火,用棍子插住,懸在火上,烤熱一層吃一層,邊烤邊吃。渴了塞兩口冰雪,不影響幹活又非常的方便。采伐工地上,才真正的是爬冰臥雪,風餐露宿啊!這種生活,黑瞎子溝的主人陳忠實,在這方麵是深有體會的。作為伐木工人,陳忠實沒有使用過油鋸,用的是“二人抬”,後來是彎把子大刀鋸。坐在雪上,一下子一下子地硬拽,靠力氣掙錢,汗水摔八瓣,沒有半點兒的虛假和竅門。對油鋸,他感到新鮮,感到羨慕,兩手抱著,用雙腿推進。鋸鏈子飛轉,響聲震耳,隨著雪白的鋸沫子泉水一樣地噴湧,在幾分鍾之內參天大樹就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來,仿佛砍棒米棵子一樣,省工,省力速度又快,十幾台油鋸,漫山鋸響,就像拉開了帷幕的一台大型的音樂會,……站在樹冠下麵的雪地上,陳忠實目不轉睛地觀注著,看他怎麼啟動,怎麼推進,怎麼抽鋸,大樹又怎麼躺倒,又怎麼再去繼續下一棵……樹倒,他感到一陣輕鬆,鋸響,他也為鋸手捏了一把汗。伐樹是摸著老虎腦袋薅眉毛,萬一有丁點兒的疏忽,就會被老虎的大嘴吞了進去。突然,坡下麵的劉建民驚慌失措地喊了起來:“躲啦!不好!快!快躲啦!”恐怖、絕望、憂慮、悲傷。

抽出了鋸板,鋸鏈子還在嘩啦嘩啦地旋轉著,兩手抱著,沒有了主意。居高臨下,忠實清清楚楚地看到:是一棵特粗的大椴樹,樹冠如傘,相當的茂盛,樹皮發亮皮色柔和,直徑有半米多粗,孤伶伶的,周圍近距離範圍內,既沒有灌木,也不見幼樹,渾圓挺拔,傲立不動。生長在小漫坡上,因為沒有樹倒方向,左右鋸口對了頭,仍巍然屹立,就是不倒,油鋸手沒有了主意。仔細再看,竟然有血水,泉水般地噴湧了出來。灑落在雪上,如同桃花。“劉哥!快,扔了鋸,快、快跑啊!”助手躲在一棵大樹後麵,提醒建民,叫他扔了油鋸快跑。“哎呀!這、這、這是咋回事兒?”撮雪工抓著鐵鍬,驚恐萬狀,卻目瞪口呆,沒有了主意。“扔帽子!扔帽子啊!快扔頭上的帽子啊!”一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常年蹲山溝,有點兒經驗。遇到這種情況,逃跑是根本辦不到的,兩腿再快,還能快過樹倒的速度?唯一的、也是可行的辦法就是扔帽子,朝著相反的方向,再不見效,就脫了上衣扔棉襖,這是一種饞樹,不吃人不肯罷休,扔掉衣服、帽子或圍巾,饞樹就會上當受騙,把衣帽撲倒,伐樹工好乘機逃了出來。寒風不再怒吼,山野靜悄悄的,周圍聽不見了鋸響,空氣凝固了一樣,大地、山巒、林海,似乎整個宇宙都沉浸在了恐怖的氣氛之中……陳忠實知道:伐樹從鋸鏈中噴出血來,肯定是樹洞中蜷縮著野獸:如棕熊、黑熊、蟒蛇等等,遇到這種情況,趕緊收鋸,跪倒謝罪,請求原諒,不知道不為過嘛。

然後趕緊通知大把頭,工棚子的人馬全部出動,腰係紅綢子,勒緞帶,提著酒,拎著菜,擺上供桌,焚香燒紙又磕頭,誠惶誠恐,不允許有半點兒的馬虎和過失,一連三天,才算完事。並趕緊轉移,這座山頭上的林子,別說是砍伐,連根草棍也不能再動了。這是規矩,進山伐木,首先得懂得山裏的山規和鄉俗。否則,大自然的懲罰,是任何人也難以逃脫的。遠處,說不準是大砬子、七鬼峰,還是摩天嶺的下麵,傳來了黑瞎子的哀叫聲:“哞!哞!哞……”淒厲、蒼涼、痛苦、悲哀而又酸澀,悲切得讓人流淚,又感天動地般的,似乎在祈禱和呼喚著遠方的兒女和親友,災難降臨,快快地逃走啊!陳忠實往遠處瞥了一眼,順著山溝,很自然,死人湖的周圍和湖麵,盡管雪霧迷蒙,湖麵上的一切,也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自己的視野內,湖水翻騰著浪花,周圍的堅冰如同刀削一樣,晶瑩剔透,又非常的別致,湖水中那幾隻白堊龍同時露出了自己的腦袋和脊背。攪著湖水,自由地嬉戲。三條龍,呈現出了一種自然的三角形,龍頭比柳罐還大,眼睛特亮,支棱著紫冠。脊背也是紫褐色的,緩緩地搖擺著。僅僅是幾秒鍾,就又很快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