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遠處還在伐樹、打枝,近處卻開始了吊卯和集材。雪大、路窄、坡陡、道滑,馬套子下來了。橫衝直撞,電閃雷鳴,氣勢磅礴,虎虎生威。馬蹄敲打著山穀,爬犁轅子上卻揚起了一陣陣的雪霧。盡管爬犁腿子上都釘上了兩三道防滑鏈,但爬犁自身巨大的慣力卻似乎就像迎麵駛來的火車頭一樣,風馳電掣,令人眼暈。棗紅馬全身上下掛滿了白霜,擰著脖子,歪著腦袋,眼如銅鈴,鼻噴氣流。而套子手呢?右手死死地攥在了馬籠頭上,韁繩緊緊地繞著右臂,越過雙肩,纏著左臂,最後才抓在了左手上。雙手裸露,麵如關公,汗流浹背,人和馬融成了一體,馬和人均噴出了呼呼的熱氣,熱氣成霜,披霜掛銀。陳忠實知道,駕駛馬套子就仿佛在萬丈懸崖上走鐵絲,不僅僅需要年輕、體壯、配合默契、經驗豐富,而且需要手段、氣魄和膽量,許微不慎就會人馬全毀。工作中,每一根神經都處於高度的緊張之中,臂力、腳力、視力、感覺和聽覺,一擁齊上,不敢有絲毫兒的馬虎。所以說冬季趕馬套子,不給大價錢,是沒有人來玩兒命的。當然了,也毫無疑問,馭手與抬蘑菇頭的一樣,進山是為了掙錢,拋家舍業,就是棕熊再多,再能發財,他們也沒有那份兒閑心、精力和時間,在那三隻小棕熊身上打主意。
采伐黑瞎子溝,作為主人,在醫院時,陳忠實於冥冥之中就預料到了“肯定得出事”,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是迷信,也不是讖言,更不是因痛恨而咬牙切齒的詛咒,而是感情、思想和心靈中潛伏著的意識。伐木跟使船、挖煤一樣,屬於多事故的行業,折胳膊斷腿是經常事,也有死亡,但都是違規操作造成的。黑瞎子溝不同,黑瞎子溝一旦發怒,盡管是在寒冬季節,大概也像四十年前的夏天一樣,把三百多名日本鬼子眨眼之時就卷入了深不可測的死人湖中。忠實這麼想,也是想象中的一種期待,既然采伐已經對死人湖構成了威脅,反過來,湖水和湖水中的動物——白堊龍,就肯定會對刀斧手們施加報複的。這是必然,隻是時間問題……“塑風吹——林濤吼——峽穀震蕩——好一派北國——風光——”透過尚沒有伐倒的樹木,忠實隱隱約約地看到,前麵又是一條集材的小道,道上有兩具牛爬犁,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往下麵滑動著,兩個爬犁手的打扮基本上是一致的。破大衣,敞著懷,狗皮帽子高綰著。人均扛著一把大斧,跟在爬犁後麵,挺胸揚脖邁著八字步,嘴裏頭沒腔沒調地吼叫著:“三弦搭配著二虎,座——山——雕——……”陳忠實苦笑了笑,思想上也很快地否定了這兩個懷疑對象,心懷坦蕩,哪兒有賊心!三隻小棕熊絕對不會與這些人有緣的。拐過山角,前麵就是十三林班了!盯著柞樹,不由得一怔,蟒蛇已死,樹木還在,白骨與蟒糞已被厚雪蓋住,盡管明知道這大冷天那種冷血動物不會再次出現,但他的全身從上到下,還是像篩糠一樣好一陣顫抖。
大柞樹的附近有一塊石砬子,黑褐色,十幾米高,頂部積滿了厚雪,半腰和底部有一道道的裂縫,掛滿了冰霜,挺誘人的。他記得宋希山曾經說過:有蟒蛇的地方,到了冬天,肯定就能找到冰片,洞口、石縫,蟒蛇哈出來的熱氣是貴重藥材,比黃金還值錢哪!宋希山的提醒,他沒有忘記,也始終當回事兒,等待著天冷,來發這筆外財。可是今天,發財的欲望,他似乎是沒有絲毫的興趣。棕熊找不到,別說是冰片,就是碰上了狗頭金,他也懶得伸手去摸一摸的。三隻棕熊是自己的希望、靈魂、追求和信念,進一步說,也是自己的生命。棕熊失蹤,他就像丟魂兒一樣。雙腿沒有痊愈,剛剛出院,他就拄著拐杖昏天黑地地到處尋找,萬一真的找不回來,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了!生活既然失去了意義,生命還有什麼留戀和珍惜的呢?從石砬子上收回目光,記憶中的恐懼和威脅也就像一團煙霧般地消失了。繼續爬山,沿著十三和十四林班的岡脊線。
劉建民他們離這兒還有三四百米,樹頭多數已經放倒,臥在雪中,寒風吹來,使人感到相當的淒慘和頹廢,油鋸聲在號叫,鬼哭一樣,讓人覺著腦袋瓜子一陣陣的發木……運動的時間長了,雙腿的骨節和骨縫還是覺著一陣陣的酸疼和麻木,右臂搖搖晃晃,僅靠一隻手,不僅僅是走路爬山失去了平衡,關鍵是,也給日常生活帶來了相當的不便,吃飯拿筷子,穿衣係褲腰帶,洗臉,抽煙,幹零活,特別是以後檢查蜂子,搬運蜂箱,提批子,拿蜜刀等等,過去是稀鬆平常的一點小事,現在就得在別扭中付出一定的代價才能辦到了。遇到挫折,他就安慰自己,那些沒腿沒胳膊的人不也一天天的都活著嘛!男子漢大丈夫,連這點兒困難都不能克服?戰爭年代,那麼多的無臂英雄和獨臂好漢,照樣馳騁疆場,照樣能殺敵立功,相比之下,自己這點兒傷殘又能算個啥呢!關鍵是精神,隻要精神不倒,一切都是能克服的,隻要能戰勝自己,靠毅力、靠勇氣,也就肯定能戰勝自己的對手或敵人。勇氣來自信心,毅力需要磨煉。隻要橫下了一條心,三隻棕熊的失蹤案,靠自身力量,遲早總會破獲的。盡管頭腦簡單,這點兒信心他還是有的,爬上岡脊,他感到輕鬆了許多。
十三林班是摩天嶺下腳的一條分支溝係。坡度不大,馬蹄形狀,從主峰根部湧出來的泉水,幾次跌落,最後才擰成了一股激流,委曲求全般地左奔右突,拐彎抹角,一路喊叫,無可奈何地彙入了死人湖。在柞樹旁邊,陳忠實就饒有興趣地察覺到了,小溪被水和雪覆蓋,聞其聲而不見其影。太大的落差才使溪水沒有屈服於寒冷的冬天。一路歡唱,百折不撓,流入湖中,就變幻了身價。再從湖中流出,由溪變河,雞爪子河水就是清澈見底,熱氣騰騰了。隻要白堊龍在,黑瞎子溝就永遠充滿了傳奇和驚險,而大麵積的砍伐又勢必會影響白堊龍的生死和存亡。想到這兒,跋涉在岡脊上的陳忠實內心就又感覺到了一陣巨大的沉重和悲哀。油鋸聲像兩位非常出色的女高音,相互競賽,而不惜扯破了喉嚨,又似乎是高處俯衝下來的轟炸機群,不扔炸彈光掃射,“嗒嗒嗒,嗒嗒嗒……”油鋸不是飛機,但噪音可是絕對不比飛機遜色多少。
多虧著是在山區,換個地方,可真夠人受啊!溝裏雪大,盡管氣溫下降,高度往下差了許多,但依然是超過了膝蓋,個別地方埋住了屁股。忠實當伐樹工多年,明白一般的樹頭,基本上都是下山倒,伐木與砍高粱一樣,一棵壓著一棵,齊刷刷的,直往前推。找伐樹工必須繞到他的前麵去,一是林子下麵好走,而從後麵來,枝丫縱橫交錯,樹身橫三豎四,在沒有打枝造材之前,別說是行人,就是黃羊、麅子、梅花鹿,衝進去都竄不出來,鑽來鑽去,如同進了迷魂陣。二是追在後麵危險,樹倒了會被拍成肉醬,造完材的圓木不穩,軲轆下來碰在身上也夠喝一壺的。況且自己又是瘸了吧唧的,隻有繞道,才是最快的捷徑。上岡他就看清楚了,皚皚白雪的樹冠下麵,四五個人影在不停地搖擺和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