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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黑瞎子溝的地麵林多是針闊混交林。溝口附近及死人湖外麵基本都是闊葉林係,多椴樹、少柞、樺,陰坡的山尖處也有少量的青楊和核桃秋、山榆、黃菠蘿等等。對有經驗的炮手和山民來說,冬季獵捕狗熊,目標是極容易發現的。上山角陰坡的青楊,下山角陽坡的柞樹。不管柞樹還是青楊,洞穴內基本上都是門窗同設,門是朽爛了的底部,而窗戶一般都在地麵四五米的空中,是碰傷腐爛後的枝椏根部,年年秋雨連綿,雨水浸蝕,整棵樹身子的木質,就全部腐爛完了。狗熊先找到底倉,然後仰臉朝上,用爪子一點點地擴大麵積,像老鼠挖洞一樣,日複一日地工作著,直到天窗與地麵通了氣。不少掏倉的生手,隻注意地麵,忽視了空中,結果是,狗熊從天窗內鑽了出來,居高臨下,瞄準了目標,泰山壓頂,呼的一聲就把地麵上的炮手砸成了肉餅。黑瞎子的蠢笨,既是它的特點,也是它的優勢。像曆史上的戰將牛皋張飛一樣,粗中有細,防不勝防。年輕炮手,十有八九,都是剛剛找到了目標,又不明不白地一命嗚呼了。陳忠實左手拄拐,悠蕩著右手,翻山越嶺,雪地覓蹤,進溝就開始尋找,直到看不見了,才悻悻中無精打采地返了回來。小院死氣沉沉,遠處卻照樣持續著油鋸的嘟嘟聲。發電機早已經抬走,扯了一根軟線,木屋內兩個燈泡在晃晃悠悠地閃動著。“花子”也早已經作古,附近的積雪比人頭還高,冰山一樣;在雞爪子河與木屋之間,築成了一道人為的障礙。河麵架設了多座木橋,上下都是工棚,左右均開辟成了楞場。

尚沒集材,空空落落,十幾座地窨子和棉帳篷上空,同時有嫋嫋娜娜的炊煙在升騰著,不再荒涼,卻使人感到了沉重。時代進步了,男女都一樣,采伐工地不再是男子漢們的一統天下,沿河上下,既能看到小媳婦的身影,又能聽到大姑娘的歌聲,她們的身影給荒溝增添了活力,歌聲卻使忠實他們加劇了憂慮中的煩惱。近一個星期的時間,三隻小棕熊,到底又在哪兒呢?

憂慮增加了苦悶,失敗又續添了一次次的絕望,絕望加苦悶,陳忠實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拐棍往旁邊一撂,顫抖著左手,一聲不響地叼上了“哈爾濱”。山裏不是醫院,沒人監督,不怕幹涉,清清冽冽的空氣,也更能承受得起“哈爾濱”的汙染。他猛吸一口,紙煙就會迅速地燃燒掉小半截,半天才吐了出來,鼻孔像兩座直線兒的大煙囪一樣。眼睛盯著加長了的煙灰,不肯落下,他也懶得再動,苦悶中,常常是四五口就吸掉一支“哈爾濱”。再續上一支,省掉了火柴。煙癮特大,跟飯量一樣,白大嫂不敢勸阻,怕他犯了脾氣,隻能旁敲測擊地提醒他道:“好家夥,一根火柴就完活兒。不賴呀!我是擔心你的腿腳,剛剛出院,就上上下下地折騰,能頂杠兒嗎?”陳忠實又續上了一支“哈爾濱”。白大嫂搖了搖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唉!今非昔比,這麼多幹活的,嗑瓜籽嗑出個臭蟲來——是啥人沒有啊!特別是那些跑腿子,看著你賊眉鼠眼的,咱倆又不在家,他們來了,是啥事兒不幹啊?”陳忠實還是悶著頭不語。女人愁,愁在了嘴上;男人苦,苦在了心裏。“說話呀!滅了火的磚窯——咋就悶上了呢!”白大嫂心裏頭也疼,但不是那麼嚴重,拿抹布擦著雙手,臉上流淌著無盡的憂慮和感慨。聽夏立誌介紹說,三隻小棕熊的藏身之地在後山,也就是當初躲避大蟒蛇的那塊磐石下麵。夏立誌特意用鍬築了一道雪牆,乘著黑夜,晚來晚走。對麵山坡上伐木工人是很難發現它們的。

但白天就不行了,盡管有樹木遮掩,白雪皚皚,狗熊的黑褐色又是那麼醒目,隻要走出雪牆,就極容易被人發現。陳忠實去了臥虎處,除了熊糞熊屎和熊毛,連棕熊的腳印也沒有再見到,倒是發現了一趟深深的人的腳印。腳印上又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碎雪,不很清晰,但也能隱隱約約分辨出來。腳印極深,超過了一般人的體重。看樣子,最少也得有十幾個人的運動量。腳印翻過山去,蹚過草甸子,上了公路,就徹底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初步考慮,棕熊被殺死後盜走,歹徒們也是利用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不是上行去了伊春,就是下走到了鶴崗。也許是出山後去了農場或農村,也可能壓根兒沒有出山,從雞爪子河,岔上了其他林場的道路。但不管去哪兒,三隻棕熊都是凶多吉少,生還的希望已經是非常渺茫了!

三隻小棕熊,到底在哪兒呢?凶手是誰?是槍擊殺死?毒藥藥死?還是套子勒死的?想想三隻小棕熊用爬犁把自己救了回來,至今又下落不明,陳忠實的心裏頭就像被刀子剜著一樣滴血……從小沒有媽媽,作為孤兒,陳忠實在撫養它們的時候,真是操碎了心,費盡了力。開始喂奶粉,幾箱子幾箱子地往溝裏麵搬運。大了又喂它們棒米麵,擔心受“長毛”和“花子”的欺侮,走到哪兒都用個小竹筐托著,沒有孩子,又考慮到老母熊的死亡,陳忠實在它們姊妹三個身上,始終是傾注了父輩般的關愛和期望啊!小棕熊丟了,生活失去了信心,感情上苦悶著,精神上也似乎絕望到了極點,盡管嘴上無語,心裏頭卻是在一聲聲地呼喊著:“誰幹的?啊?是誰這麼缺德?這麼陰損?奶奶的,查出來,我非用刀子把你們剮了不可!”他後悔下山看病,不住院,家裏頭有人,小棕熊不會走失,就是走失了也能回來。歹徒的膽子再大,光天化日之下,也輕易不敢打這份主意的。

他懷疑小夏,沒有家賊,引不來外鬼。這是最起碼的生活常識。陳靜死後,小夏在情緒上就有點兒反常,出口不遜,摔摔打打,滿嘴牢騷,一身的脾氣。尤其是跟白大嫂發生了衝突以後,感情上的挫傷,就使他行為上破罐子破摔,玩世不恭了,嘴裏時不時就嘿嘿地冷笑著,目光躲躲閃閃,陰陽怪氣,難以捉摸。可是,回家後,陳忠實又觀察到:小夏盡管有點兒心虛,但表情和目光,卻讓人感受到了他的坦蕩和誠懇。唉聲歎氣,滿嘴的水泡,憂心忡忡,絕望和困惑中,灰白的小臉看上去也似乎是整個兒地瘦了一大圈,讓人同情,讓人憐憫,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了他的誠懇和可靠。家賊難防,即使理論上能行得通,但現實中,陳忠實對這一疑點還是產生了動搖!人非草木,熟能無情。三隻小棕熊,也是他夏立誌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呀!吐掉了煙蒂,小屋也似乎爆炸般被嗆鼻子的煙霧死死地籠罩著,燈光更加暗淡,氣氛也似乎特別沉重和悲壯。回到山裏,也是整整大半天的時間,陳忠實終於心事重重地開了腔,衝著地麵夏立誌的臥室,聲音不大,但卻讓人感覺到了他的悲涼和嚴肅。“我說,立誌!你,過來一趟!”“啥事?”夏立誌正在炕上躺著,聽到喊聲,立馬站了起來。他曾經暗自發誓,永遠不進那邊的臥室,不是尷尬,而是男子漢的自尊。天

天光屁股睡覺,我他媽的也不會再瞥他們一眼的。可是,今天不同,為了小棕熊,就得再委屈自己一次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他嘴上反問著啥事,兩腳卻身不由己地邁了過去,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身子斜歪在門框上,兩眼冷峻又鄙視地掃瞄著陳忠實,等待著提問,期待著回答。“立誌哪,你再好好想想,我們住院的這些天,有誰,到咱蜂場時來過?”陳忠實仰臉看著燈光上麵的一圈兒黑影,凝神思索著緩緩地問道。“來人多了去啦,司機、車老板、包工頭、幹活的。有林場的,也有市內的,多數認識,也有不認識的。你哥也曾經來過,兩台小車,場長陪著。”夏立誌扳著指頭,一字不漏地回想著說道,“但多數都沒有進屋,到上麵蜂場轉了一圈,就又匆匆忙忙地下山去了!”“我哥來,他說啥了?”“問你去了哪個醫院?好像,大概,那天一塊兒來的,還有省林業廳的一個什麼工程師吧!”“噢!你再想想,誰來的次數最多?”陳忠實說著,掏出紙煙,遞給了夏立誌一支,自己拿火柴點燃,邊抽邊又蹙上了眉頭,他想到去派出所報案。但僅僅是一閃,就很快打消了此念頭。丟熊又不是死人!不送禮不上供?警察能管嗎?聽說回民於老八,全家看電影,家中被盜,丟了三麻袋木耳,案子倒是破了,但一次次的人情費,木耳賣了,還都不夠。從此以後,別說是丟木耳,就是丟黃金、丟人頭,他也不會再報案了。找警察了,林業警察,都是吊兒郎當走後門進去的,除了勒人家大脖子,還能會啥?再說了,冰天雪地,沒有線索,警察又不是神仙?請來了,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白費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摔倒自己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