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夢,自己圓吧!他相信,三隻小熊,哪一隻都有一百多斤重,雪深路滑山坡又陡,沒有六七個人,是休想把它們抬走的,做案就怕人多,人越多越容易犯事。作案者,即使夏立誌沒有參與,而首犯或主犯,也肯定是圈子裏的熟人!想到這兒,他再次啟發夏立誌道:“你再想想,誰來的次數最多?我總覺著,不熟悉情況,是絕對不敢在它們三個身上下手的。黑瞎子不是老綿羊,肯定是先把它們治死,又裝進麻袋抬走了。計劃周密,人員眾多,不是一般老百姓能辦到的,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夏立誌點點頭,認真地想了想,撓了半天頭皮,才突然瞪大了眼珠子道:“劉建民來了兩次,第一次來看你,第二次嘛,好像是問過我,咋沒有見到那三隻小狗熊呢?又不是外人,我就給他說了實話。可是,我總覺著,他,不會吧,能嗎……再說啦……”不等說完,白大嫂就橫插了一杠子:“就是那個白臉,上唇留小胡子,大個兒,高鼻梁,大眼睛的小夥兒呀?”見夏立誌點了點頭,就隨之又歎了一口長聲,“唉!知人知麵,難知心啊!咱們山裏人,跟誰打交道,都是老母豬上鍋台——一心樸實的。可是人家呢?尤其是市裏的小青年,哪一個不是豁牙子啃西瓜——張嘴閉口都是道道呢!哼!說不準呀,當初他進山的時候,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著好心哪!”白大嫂走南闖北,說話的歇後語特多,叫人開心,又覺著蠻有意思。然後告訴陳忠實道:“吃飯吧,吃了飯再說,作賊心虛,交給公安三堂會審,我就不信,能跑了他個賣瘸膏藥的!”陳忠實無聲地坐在了地桌旁邊,接過白大嫂遞過來的一碗香噴噴的大查子飯。思慮重重,細嚼慢咽。飯,是用門前雞爪子河裏的湖水煮成的,風味獨特,令人脾胃大開。既是飲用,也是藥補。骨頭的裂痕能夠迅速愈合,人所共知,當然是湖水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了。湖水創造了奇跡,除了其他的因素,湖水下麵的白堊龍,則是創造了奇跡的寶中之寶啊!可是,這次大麵積的砍伐,白堊龍會不會受其影響,遁入東海?而使黑瞎子溝變得有名無實了呢?棕熊失蹤,生態破壞,古生物受到了威脅,再加上蜜源不足,蜂場不知去向;全身的疲勞及雙腿的酸疼,像一根根的繩套,勒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嗓子發幹,咽喉發堵,一碗飯沒有吃完就草草地撂下了筷,悶悶不樂又憂心忡忡地躺倒了炕頭上,睜大眼睛而繼續思考著他的心事。明天去見劉建民,如果他死不承認,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一夜無話,第二天吃過了早飯,陳忠實就走出了家門,去找那個劉建民。劉建民是油鋸手,眼下所有的油鋸手都在忙著突擊伐樹。天剛放亮,對麵山坡,從上到下,無處不是油鋸消音器的嗷嗷聲。在幽靜清冷的山穀中,似乎有十幾台警報器被一齊拉響,響徹雲霄,地動山搖,震耳欲聾,又令人有點兒煩躁不安。叫聲彙聚在了一起,巍巍群山,茫茫林海,習慣於寧靜了的山民,就忽然產生了那種萬炮齊鳴的戰爭感覺,朦朧哀傷,誘惑又悲壯,悲壯中又似乎有點兒渴望,渴望著一睹為快。砍伐是破壞,破壞就使人產生了新鮮和刺激。人類的老祖宗是從大森林裏麵走出來的。回頭砍伐大森林,在精神上,孝子賢孫們,該是何等高傲和自豪啊!西北砍光了,黃土高原飛砂走石,沙漠熱浪滾滾襲來!黃河河底比鄭州市的最高建築還高,渤海灣出現了肥沃的三角洲,海地石油在陸地上就能找到。
此次創舉,誰敢說不是黃河沿岸祖祖輩輩砍伐大森林的“成績”和“貢獻”?西北砍光,西南地區也不甘心落後,步步效仿,眾誌成城,全民上陣,除了大煉鋼鐵,還要發誓再把長江也改造成了黃河,嘉陵江、大渡河、金沙江,刀斧聲聲,捷報頻傳。連年征戰,不辭辛苦,一路砍來,終於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和目的。長江江底年年增高,葛洲壩失控,武漢三鎮一片汪洋。部隊出動,人定勝天,勞民傷財,國民才如夢方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砍伐帶來了惡果,木材帶來的經濟效益,隻好用生態平衡的損失加倍償還!偉大的愚蠢,英明的悲哀。遭到了懲罰,才想到去亡羊補牢,愚昧的野蠻,也該到清醒的時候啦!在中國雞形的版圖上,與西北和西南地區相比,山海關以外的東北地區,是世人矚目的,也是珍貴樹種最多、資源最豐富的林業地區。三四十年代,山東人闖關外,從大連下船,就進入了連綿起伏的長白山林區,遼東、本溪、梅河口;通化、吉林、牡丹江。長白山與張廣才嶺唇齒相連,完達山與岫岩縣的帽盔山融為一體。茫茫林海,獸禽遍野,僅是老禿頂子、大禿頂子的主峰就有十多處。長春市能挖到棒槌,山海關就能見到老虎。沒有涓涓流淌的鬆花江從中隔斷,大小興安嶺的參天枯樹,與長白山的紫皮紅鬆,不是同生同長的同一座山脈嗎?連綿數千裏,真正的林海,無盡的寶藏!何等壯觀,又真正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啊!如今可好,毛烏素沙漠已經埋住了腐爛後的紅鬆樹樁子,東北虎在公園內的鐵籠子內望著昏暗的天空瑟瑟發抖!專家通過新聞媒體發出了嚴重警告:昔日棒打麅子瓢舀魚的三江平原,已經出現了嚴重的沙漠化!沼澤變沙漠,刀斧手把殘忍的目光盯在了小興安嶺的最後一塊天然林地黑瞎子溝,十幾台油鋸地動山搖地呼喚著,長驅直入,勢不可擋。蜂場場長陳忠實,麵對現實,除了苦笑、搖頭,還有什麼辦法呢?砍伐阻擋不住,三隻小棕熊下落不明,如果不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作為主人,真就對不起它們的母親——房後山坡上埋葬著的大棕熊啊!
雪滑坡陡,陳忠實穿上了從市內剛剛買回來的膠皮鞋,非常的暖和,上坡下坡也不容易滑倒。白大嫂來不及收拾碗筷,就用濕漉漉的雙手,替陳忠實一圈兒一圈兒地打著裹腿,仔細認真,又充滿了柔情,手上忙著,嘴裏頭也小聲兒囑咐著說道:“先去林場的工棚子問問,看那個小子在什麼地方幹活兒?問準了,再去找。不然哪,就在工棚裏麵等著,等他下了班,再把他叫出來盤問。不管承不承認,你都得小心點兒呀,昨兒晚上,我就覺著眉毛老跳,明槍好防,暗箭難躲,你一個人,又瘸了吧唧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千萬不能黑瞎子吃大棗——滿不在乎啊!”“沒事,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辦!”陳忠實低聲地咬著牙根兒說道,“邪不壓正,估量著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麼樣!”“你還是小心著點兒吧!別讓人家一次次地跟著你操心!”裹腿綁好,又幫他穿好了大衣,摘下狗皮帽子,白大嫂又再次地囑咐他道:“聽見了嗎?十二點,務必得給我回來!真若把你捅死了,往雪裏頭一埋,去哪兒找啊!大大咧咧的,不吃虧,那才怪著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你懂不懂?如今這小青年,死活不論,親爹都管教不了,真給你一家夥,你不也得受著呀!聽我的沒錯,見事不好,就給他來個殺豬不吹——趕緊地蔫退!跟他們那些人,哪兒還有道理可講啊!”忠實接過帽子,攥在手上,望著賢妻,心裏感受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慨和溫暖,並且默默地答應著:憑著我陳忠實多年的經驗和生活,無須開口,看看他的眼神咱就知道了。不用多心,閻王爺不會輕易把我收了去的。這兒是黑瞎子溝,關鍵時刻,我知道應該怎麼辦的。然後戴上帽子,一轉身,推開門板,就一瘸一拐地衝進了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