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不大,卻是非常凜冽。空中不見陽光,隻有那種鉛灰色,似雪似霧的冰粒在寒冷中永久性地浮動著。天地一色,山峰不見,除了皚皚白雪,就是河那邊此起彼伏的油鋸聲,扯著喉嚨,嘶聲地吼叫。因為寒冷,山穀在不停地顫抖;因為雪大,似乎整個世界,都被厚雪嚴嚴實實地覆蓋了起來。忠實的拐杖和雙腳,踏在雪上,發出了一連串節奏清晰的吱吱聲,自己的哈氣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走不多遠,兩邊的帽耳和胸前,就掛上了一層晶瑩的白霜和雪霧。鼻子麻木,腮如針紮,即使不停地奔波,兩腳也同時都有那種被貓咬了一口的感覺,凝固著的空氣,似乎要把每一個野外的活動者,在刹那間就凍僵成一根根的冰棍或冰棒。寒冷,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在外麵作業的程度了!踏過橋去,忠實先走進林場的那座地窨子。橋下的河水,嘩啦啦地流淌著,很不協調,卻又是黑瞎子溝一道獨特的風景。“咦!二叔來啦!”剛推開地窨子的簡易門板,一個胖姑娘就差一點和陳忠實撞了個滿懷。姑娘胸掛圍裙,手抱著屜布,滿臉的喜悅,一身的朝氣,眼睛不大,卻全身洋溢著林區少女特有的質樸和熱情。看著忠實,微微笑著說道:“這大冷天的,不在家貓著,出來幹啥呢?還拄著拐杖。快!我還以為是誰呢!嚇了我一大跳!”說著,騰出手來,非常殷勤地扯過了一把椅子,放在鐵皮爐子的爐門前,“二叔您坐,趕緊暖和暖和。”姑娘是這兒的炊事員,認識忠實,也熟悉他家的一切,局長的弟弟,又是林場的老人,盡管不在林場居住,雞爪子河林場的男女老少,對他還是熟悉而又尊敬的。“哦!”陳忠實帽子不摘,大衣也沒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拐杖順著鋪頭,伸出雙手,反反複複地烘烤著。邊烤邊打量著地窨子裏的構造和陳設。
大通鋪,又隔成了一個個的單間。小間是女人的天下,大間則是男人們的世界,條件所限,也是山裏人的規矩。小間靠著食堂,為了方便,避免發生尷尬,姑娘們多數是從食堂那個門出入的。除了後勤工和炊事員之外,多數女性都是楞場上的拴尺員、記賬員,既活躍了氣氛,又解決了就業,其服裝打扮,也都是狗皮帽子大頭鞋,不是“常寶”卻都女扮著男裝。跟寒冷打交道,是來不得半點虛偽和天真的,男性基本上都是油鋸手和現場員。人少活累,躺下就睡。盡管同食同宿,風流韻事和桃花新聞,卻曆來沒有從工棚子裏麵出現過。油鋸手和現場員,在素質和道德方麵,進山以前,林場領導是反反複複地選了又選的。過了篩子又過籮,一次次漏下去的,又新成立了一座大棚,跟山外進來搞副業的一樣:吊卯、歸楞、打枝、倒套子,雖然也歸“皇家”管理,卻沒有嫡係部隊的那種職能和待遇。劉建民能混進嫡係部隊當上名油鋸手,在林場其他職工的心目中,確實是既讓人羨慕又讓人嫉妒的。謠傳有人說他認局長為幹爹,與陳小寶拜了把兄弟,也有人說他,進出陳家,如履平地,當油鋸手是暫時的,說不準采伐結束,從工地下山,就能被委任為雞爪子河林場的副場長哩!總之,這小子特走運,平步青雲,就會在山裏撈到個一官半職。謠傳不管是不是空穴來風,此時此刻,都讓惴惴不安的陳忠實發生了動搖和困惑。
於是他一邊烘烤著兩手,一邊憂心忡忡地問身邊的胖姑娘道:“你,姓啥?我怎麼覺著有點麵熟呢?”“嘖嘖,陳二叔,你可是真官僚呀!”胖姑娘撇了撇嘴唇,略有譏諷地揶揄著說道:“姓宋唄,宋吉林是俺哥,宋希山是俺爺爺!別看沒見麵,對你的名字,俺都快要聽出繭子來啦!這下您,知道了吧!”“噢!知道啦知道啦!怨不得有點兒麵熟,長得又是那麼……”躊躇了半天,那個胖字,還是使勁咽了下去。姑娘愛美,越是豐滿,就越忌諱那個“胖”字。“二叔,你摘了帽子唄!放心,沒人來搶的。”說著,伸手就替他摘了下來。非常的親切,又充滿了關愛。帽子丟在鋪上,嘴上又繼續著說道:“進山那天,爺爺再三地囑咐俺,讓俺先去看您。您的傷勢,爺爺哪一天都念叨幾遍哩!可是您,和二嬸都不在家,俺又怕,你家那三隻黑瞎子對俺六親不認,俺就沒敢……可心裏頭,總覺著是個事兒哩!怎麼樣?二叔,這麼快出院,肯定就沒啥事兒了吧?那隻獵神……”
宋希山的孫女吐了吐舌頭,小聲有點兒膽怯地說道:“爺爺告訴俺,進了黑瞎子溝,是不許多嘴多言的!開始俺還有點兒不信,埋怨爺爺是老腦筋、頑固派,給抗日聯軍抹黑,可是,可是,直到見了這熱氣騰騰的河水,俺才知道,爺爺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二叔你吃飯了嗎?如果沒吃,俺現在就給您去熱,饅頭豆腐湯……”“噢!不餓不餓,我現在就走!”忠實說著,抓拐棍就站了起來,拄著拐棍,又抓起了帽子,一隻手,處處別扭,覺著很不習慣,不願意讓人伺候,可又不得不接受人家的“施舍”,戴上帽子,才看著胖姑娘問道:“我說,你知道不,劉建民,在哪個山包上伐樹?”胖姑娘側著腦袋,尋思了半天。先是自言自語,“聽現場員說,他們是,兩台鋸一個林班號,劉建民和王青山,大概是,都在十三林班吧?對,是十三林班,說那兒的樹頭特好,菜墩料,老鼻子去啦!二叔你,找劉建民,有什麼事嗎?”
陳忠實知道,十三林班是西山根的背陰坡,樹冠蔥鬱,產蜜量特高。離蜂場大約有五裏地左右。當年蟒蛇盤踞著的那棵大柞樹,就是十三林班與十四林班的分界線,也是死人湖的下遊岸邊。十三林班伐光,黑瞎子溝最好的椴樹也就算所剩無幾了。而且也是靠死人湖最近的一個林班號,一條溝汊,三裏地多長,如果真把十三林班的樹頭伐光,對死人湖來說,其後果,真是不可想象啊!見陳忠實戴好了帽子要走。宋希山的孫女就困惑不解地勸他道:“二叔!您啥事兒這麼急呀?零件不湊手,下午他們就早早地回來啦!您腿腳不方便,磕磕絆絆的!”“沒事,沒事,我有要緊的事,想找他談談哩!”陳忠實謝絕了胖姑娘的好意。步出門外,貼著山根,一瘸一拐地往十三林班趕去。走在山坡上,冷風吹來,糊糊塗塗之中,他才猛然間想起來,胖姑娘的名字叫宋英子,生長在農村,父親在獵場上死後,生活所迫,才和哥哥宋吉林投奔爺爺,在雞爪子河林場定居了下來……
此事,他恍惚記著,老宋頭曾經跟他提到過,一時匆忙,竟然連人家姑娘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了,這號腦袋,真他媽的臭啊!楞場上,有推土機在忙著轟隆轟隆地軋雪,非常醒目,又覺著特別渺小。積雪太厚,隻有軋實了才能在場上堆放木頭,生產的程序都是一環套一環的。木材進了楞場,也就象征著物資進入了國庫,登記造冊,按類存放。那邊軋雪,這邊歸楞。盡管寒凝大地,哈氣成霜,但歸楞的小夥子卻一色的都是頭戴線帽,腰纏紮包,熱火朝天,生龍活虎。來往的路上,一溜兒小跑,非常的緊張,又讓人深感羨慕。勞動驅走了寒冷,拚搏又讓人產生了興趣。忠實邊走邊不停地觀望著,看別人在緊張中痛快淋漓地工作,自己在奔波中,似乎也忘記了寒冷和焦慮。這些人,白天把熱汗變成了冰霜,回到地窨子,來不及吃飯就想放挺,三隻小棕熊的失蹤,與他們肯定是沒有絲毫瓜葛的。忠實收回了目光,一邊趔趔趄趄地往前奔,一邊又在來來往往的牛馬套子上打量著,想從中發現疑點,更渴望在這些熟悉的陌生人身上,一下子就能找到意料之外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