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2 / 3)

走到近前,他才看清,兩三個人在提前撮雪,清出樹根才能夠降低伐度。天空不時有散粒降落,隨風吹來,刺臉的生疼。遠山朦朦朧朧,近山是冰雪的世界,但腳下周圍,除了鮮亮亮的麅子屎和馬鹿糞,再有就是雪兔們的腳印,遍布山野,縱橫交錯。忠實手拄拐杖,居高臨下,看著一棵棵的大樹,在油鋸鏈子的旋轉中,“撲通、撲通”地倒了下去,帶著颶風,又騰起了一陣陣的雪霧。大夥兒都在埋頭幹活兒,也許是狗皮帽子影響了他們的視線,直到忠實咳嗽了一聲,三個撮雪的才停下了鐵鍬,不約而同地一齊轉過身來端詳著。撮雪的都是力工,也都是農村或農場來的,他們不認識忠實,忠實也自然不認識他們。“建民,還幹哪,歇一會兒吧!”陳忠實咳嗽完了,衝手抱油鋸的大個子大聲喊道。看身影,就是劉建民,雙手抱鋸,油鋸在他的雙腿間嘟嚕嘟嚕地響著。翻吊著帽耳,滿身的碎雪,柳州產的油鋸性能極佳,比那種蘇聯的進口貨輕便,也比德國那種臥式的容易掌握。

伐木像切西瓜一樣,效率極高,又節省了體力,現代化也給伐木工人帶來了福音和刺激。用彎把子鋸,身強體壯,技術熟練,一天也就是七八十立方米,而油鋸作業,輕輕鬆鬆,就是一個出頭(伐樹而言,好樹種,一棵就有二三立方米)。伴著喊聲,忠實錐子一樣的目光,牢牢盯在他的小臉上,觀察表情也捕捉著目光。偵探的手段,關鍵就是在見麵時的一瞬間。此刻,劉建民的思想和精力均高度集中在樹倒方向和雙手抱著的油鋸上。目不轉睛,像開車一樣,直到旁邊的助手——那個一手提著大板斧,一手拎著汽油桶的小夥子喊了他一聲:“劉哥!停下,上麵有人找你!”劉建民停下油鋸,猛一扭頭,才發現了雪地上站著的陳忠實,雙手不由得一抖,油鋸“撲通”一聲就滑落在了雪地上。全身微顫,臉色特窘,目光躲躲閃閃,但借助寒風和狗皮帽子的掩飾,幾秒鍾的時間就迅速恢複了他的常態和自然,並勉強地笑了笑,熱情中既做作又尷尬地大聲打招呼道:“喲!是……你啊!陳師傅,聽說你住院了,啥時候回來的?”

油鋸不響,也就沒了危險,看到他表情緊張,忠實心裏頭也就有了個八九不離十,果然是他,這隻披著羊皮的灰狼。殺死了棕熊,藏匿於別處,卻繼續在這兒裝模作樣地表演著。憑著自己的感情、力氣和仇恨,他滿可以扔下拐杖,像老鷹捕雞一樣地俯衝下去,用健全的左手,把他抓起來,“去你媽的!”一下子就把他扔到山岡那邊,或者是一拳頭把他打翻在地,一腳踩在他的肚囊子上,厲聲喝道:“狗雜種,你把三隻小棕熊給我交出來!”這是他醞釀已久的準備和等待。等待著實施,等待著一腔怒火的發泄。可是,今天的陳忠實畢竟不是當年那個踢死群狼、一身是膽、與死人同枕共臥、啥也不在乎的魯莽漢了。生活的經驗和坎坷的教訓已經使他學會了理智和冷靜,抓賊抓贓,可贓在何處?打人犯法,打死他,三隻棕熊就能找到嗎?他若死不承認,我豈不是打不住黃皮子又惹了一身臊嗎?想到這兒,他穩重、坦然、心平氣和地一步步地走了過去。靠在樹上,掏出香煙,自己先叼上一支,然後又懇切地謙讓著說道:“來來來,抽支咽,歇歇氣,這大冷天的!”

五個人,唯獨劉建民沒有伸手來接,眼珠子像溜溜球般地轉動著,恐懼而又坦然,虛偽又滿不在乎,緊張中流露著誠懇,慌亂中又顯示出了他的鎮靜和狡詐,破罐子破摔,又有點兒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和蠻橫。瞅著忠實,故作鎮靜地打了個哈哈,皮笑肉不笑地道:“陳師傅的腿愈合得挺快啊!”然後又給旁邊的助手和撮雪工們道:“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那個陳師傅,蜂場的場長,傳奇人物。一腳踢死了一群大灰狼,雪地上躺了三天三夜,豹子不敢張嘴,大孤豬在暗中保護著他的生命!”說著,又以他的機靈和幹練再次微微笑著問道:“好家夥,真就沒有想到,身體能恢複得這麼理想,這大冷天的,又這麼遠,是遛兔子套,還是來遛麅子套呢?啊,陳師傅?”“噢!就是他呀!”一個撮雪工說。“嗬!百聞不如一見,爺們您今年多大歲數啦?”助手討好加好奇地看著他問道。陳忠實不願意磨嘴皮兜圈子,沒有搭理其他人的新奇和提問,從嘴上摘下半截香煙,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撚碎著,全身微顫,逼視著小臉兒一紅一白的劉建民。盡管怒火衝天,但仍然竭力地克製住自己,呼呼地喘著粗氣,哆嗦加顫抖,一字一字地低聲問他道:“哼!你,挺會,裝啊!我問你,那三隻小棕熊,你弄到哪去了?”威嚴、冷酷、悲痛,悲痛中又有些你死我活般的咄咄逼人。

“啥?小棕熊?”劉建民故作驚訝地反問他道,“小棕熊咋的了?陳師傅,我真不明白,三隻小棕熊不是都好好的嗎?”說著,劉建民摸了摸屁股後麵懸掛著的鉗子、扳子、鏍絲刀和啟動器,既是無意識的,也似乎在作著某種預防和準備。空氣有些緊張,撮雪工和助手停止了吸煙,好奇、愕然、困惑又有些懵懵懂懂地看著陳忠實和劉建民。一個麵色鐵青,目光如劍;一個躲躲閃閃,既委屈又有點兒冤枉。陳忠實往前邁了兩大步,手抓拐杖,劍眉倒豎,兩眼盯著對方的鼻子尖,聲音略有緩和地質問道:“你真不知,還是在這兒裝糊塗?啊!那好,你敢不敢對著自己的良心發誓?你敢發誓,咱們就既往不咎,你敢嗎?”“哎呀!就這點兒屁事呀!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還發誓弄景的,我劉建民七尺漢子,光明磊落,坦坦蕩蕩,怕他媽的誰呀!行,沒說的,好辦,不就是起個誓嘛!”劉建民滿不在乎,嘿嘿地笑著,在他看來,這位黑瞎子溝的傳奇人物是太迂腐了,天真而又可愛了。於是,他玩世不恭地聳了聳肩膀,嘭嘭嘭地拍著寬厚的胸脯子反問道:“爺們,你說,讓我怎麼起誓法兒?守著這幾位弟兄,起完了誓,你再糾纏我怎麼辦?男子漢,話出口,駟馬難追,吐口唾沫都是根釘,可不是蹲著撒尿的娘們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