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3 / 3)

陳忠實無語,牙齒咯咯響,嘴唇像兩扇大厚鐵門似的緊緊地關閉著。“劉哥,嗎事?起嗎誓啊?”一位撮雪工滿頭霧水地看著他倆問道。劉建民愣了愣眼珠子,皺皺眉頭,滿腹委屈地解釋著說道:“他的三隻小狗熊丟了,懷疑咱們哥們從中搞了名堂。你想想,咱哥們,是那種人嗎!可是,唉!說什麼好呢!這年頭,哪座廟裏頭沒有屈死的鬼啊!這事若傳出去,咱哥們兒,還怎麼做人啊!”委屈加惱怒,淚花都快要流出來了。“噢!這麼回事兒啊!我還以為是嗎事兒呢!這還不好辦?身正不怕影子歪,幹屎抹不到人身上,既然爺們兒這麼遠的跑來了,讓起誓你就起個誓唄!又不用你掏銀子掏錢費力氣,上下嘴唇一嘎巴,起個誓不就完了嘛!”“就是的!換上是我,別說是起一個誓,就是起一百個誓,我也敢起。”另一名撮雪工說。“劉哥,你就起一個唄,要不,我替你起!”助手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慫恿著說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嘛!”“好吧,衝著良心,我他媽的豁出來啦!”劉建民再次看了看陳忠實,嘿嘿地冷笑著,知道他來者不善,別看拄著拐杖,真若交了手,他們這一幫,也不夠他自己劃拉的。不起誓,自己就是褲襠裏麵的黃泥,不是屎也是屎了。真若對天發誓,因內心有愧,他又感到了緊張和不安。換個地方,不用催逼,順嘴咧咧,沒遮沒掩。可是,這兒是小興安嶺,是小興安嶺的黑瞎子溝啊!死人湖就在下麵,而那隻獵神和十幾隻豹子,還有那隻熊獾——山狗子,都是曾經親眼目睹過的啊!

宗教不是迷信,上帝就在自己的身邊。日本鬼子厲害不?飛機大炮,武裝到了牙齒,那塊飛機殘骸還是他第一個親手從雪堆裏麵扒出來的呢!反複想想,他真就有點兒犯了難。一再躊躇,猶豫再三,最終才咬牙閉眼,瘦驢屙硬屎般地哼哼著說道:“我對著蒼天起誓,那三隻小棕熊,不是我劉建民親手害死的,我若……”“誰害死的?”陳忠實咬著牙根,厲聲問道。“我、我、我……爺們,我真的不知道啊!”劉建民看了看大夥,又瞅了瞅雪霧籠罩下的死人湖,膽戰心驚,可憐巴巴地乞求道:“爺們,對天起誓,我……說的都是……實話啊!”盡管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在場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劉建民臉色蒼白,全身哆嗦,嘴上噴著霧氣,鼻尖、額頭及下巴頜都有冷汗一滴滴地滾落下來,並隨之凝固,變幻成了冰花。陳忠實全身微抖,憤怒、痛恨、惋惜加鄙夷。銳利的目光從遠處的山峰和近處的樹木上收了回來,盯著腳下晶瑩的白雪及白雪上砍伐後的殘留物,斬釘截鐵,命令一樣,繼續吼道:“真不知道嗎?那好,起誓吧,讓上帝來證明你!”寒氣襲來,大夥兒的全身又是一顫,但目光卻是不約而同、齊刷刷地盯著劉建民。有疑惑不解、有興災樂禍、有鄙視不屑,也有同情、惋惜和茫然。

眾人的埋怨和譴責,自己的愧疚和悔恨,加上空曠的原野和寒冷雪地,驀然間,平時英俊瀟灑的劉建民,此時此刻,垂下去的腦袋和佝僂著的後背都讓人感覺到了他的矮小和萎縮,眯著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聲音特小,而且是吞吞吐吐地發誓道:“我,是清、清白的,上、上帝作證。誰要偷了那三隻小棕熊,就讓他死無完、完屍!立刻就遭報、報應……”發完誓,抬起頭來,看著陳忠實,委屈又酸澀地哽咽著說道:“陳、陳師傅,爺們又不是一天啦!我救過您的命,差點兒沒死在石砬子下麵,如今,您懷疑我,這麼大老遠地跑了來,還是一瘸一拐的,為了讓您滿意,我才指天發誓的啊!這一會兒,您該放心了吧?”然後舒了一口長氣,聳了聳肩膀,冷冷地笑著,麵露殺機:“操!也就是你吧,起誓弄景的,換個人哪,哼!汙辱我的人格,我不讓你爬著回去,姓劉的小子就不是爹媽揍的,就他媽的跟著他一個姓!”咬著牙根,因為憤怒,小臉煞白。“就是嘛!哪能這麼冤枉人呢!”“操!張三不吃死孩子,活孩子慣的!”“小貓沒眼睛——到這兒來瞎唬啊!”助手和劉建民的關係,在感情上可能是更近著一層,摘下狗皮帽子往雪地上一摔,手攥大斧,瞪著眼珠子吼道:“劉哥,不能這麼拉倒,媽的,黑瞎子叫門——熊到家啦!”“對!黑瞎子溝的主人咋的?黑瞎子溝的主人就無法無天啦!”其中一個鏟雪的也“呼”的一聲掄起了大鐵鍬,邁了兩步,列開了架勢,“哼!媽的,新媳婦坐抬筐——我看你純粹是鐵教啊!到這兒來倒蛋,真他媽的錯翻了眼皮!”“對!不能便宜了他賣瘸膏藥的!揍他個龜孫,讓他爬著回去!上這兒來裝屁!”都是跑腿子,一呼百應,打架是過小年,流血才找到了刺激。另兩位也握起了鐵鍬,其中一個也把狗皮帽子從頭上擼下來,扔在雪地上,一臉刀疤,仿佛聚了一窩小螃蟹。“媽的,不在家摟著老婆睡覺,上這兒找便宜來啦!”呼喊著,號叫著,“呼”的一聲,就把大鐵鍬舉過了頭頂,劍拔弩張,眼瞅著一場流血事件就要發生了。

陳忠實理智地也是本能地後退了一步,不在乎地笑了笑,手抓拐杖,輕輕晃動著說道:“嗬!還挺講義氣哪,啊?打仗嘛,你們可要記住,我陳忠實是不會先動手的。”說完,冷笑了笑,“怎麼樣?我就憑著這一隻胳膊,你們是單個來呢,還是齊上?”他聲音不大,滿臉的蔑視。可是,不等他說完,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就一聲號叫:“去你媽的吧!”聲起鍬落,劈頭蓋臉,“呼”的一聲就砍了下來。鍬頭帶著風聲,鍬刃泛著青光,忠實兩條病腿敏捷地往旁邊挪了一步,身子一閃,拐杖擋駕,隻聽“哢嚓”、“撲”的一聲,拐杖斷了,鐵鍬飛出去撞在一棵樺樹上又彈了回來。“撲”的一聲是半截子木拐擊在了小螃蟹的胸脯上,小螃蟹粗壯的身子晃了兩晃,一陣趔趄,最終還是牢牢地站在了雪地上,其他剛要鐵鍬加板斧的一齊圍攻,被就清醒過來的劉建民一聲斷喝給震住了:“住手!媽的,你們都想死啊!”眾人極不情願地停了下來,口吐白氣,克製著怒火。再看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臉色煞白,全身發抖,皺眉頭,吸冷氣,咬著牙關,兩手下意識地捂著胸脯子,目光是吃驚、後悔、慍怒而又惱恨的,大口喘著粗氣,半天才一點點地蹲了下去。“哎喲我的媽呀!哎喲我的媽呀!”鐵鍬震飛,砸斷了木拐,忠實翻手一擊,用木拐的橫木重重地擊在了他的胸脯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