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兩人直奔了連江口農村的采伐大棚。大棚坐落在楞場的邊上,夜色漆黑,沒有星星也見不著月亮。隻有腳下的積雪泛著點兒微光,襯托著地麵上的植被。風不大,卻非常的尖銳,伴著四周的鬆濤,吹在臉上,麻酥酥的疼。楞場上架著十多個二百度的大燈泡子,照著整整齊齊的楞垛,也照著附近林蔭下麵的幽暗和靜寂。機聲隆隆,燈光刺眼,楞垛下麵,有兩具牛套子從山尖上剛剛滑了下來,人身上是霜,牛背上是雪,趕套子的卸爬犁,盤大繩,吆喝著牲口,“駕!駕!籲!”聲音在寒風中顫著,相當的艱苦。陳忠實和夏立誌都知道,江口大棚,除了少數的管理人員之外,二百來號工人,從歸楞、吊卯、打枝椏、趕牛馬套子,統通的都是勞改就業後的留用人員,來自全國各地,而且都是北京、上海、南京、天津、武漢、哈爾濱等大城市。有知名作家、特級演員、大學教授、高級工程師,也有海外留學多年的華僑和將軍。所有勞改犯,其罪名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右派。
歸楞場上抬蘑菇頭的康大胡子,是彭德懷的警衛團長,1956年被授予共和國少將軍銜,1958年就被剝職為民發配到了北大荒。趕牛套子的老徐,徐大個子,精通三個國家的語言,香港、美國都有親戚,哥哥從馬來西亞一次性就給他彙來了四萬美金的生活費,但勞改農場每月僅允許他支取三十元人民幣。閑嘮嗑他告訴陳忠實,哥哥彙來的生活費,他恐怕是下一輩子也用不完啦!並提醒陳忠實和夏立誌他們:“你們有人身自由,就應該把黑瞎子溝的生態保護好,這雞爪子河裏的水,三九天不結冰還呼呼地冒熱氣,是珍貴資源,一旦毀壞,那可就是全民族的一大損失嘍!”忠實心裏頭惦掛著三隻小棕熊,對他的話,壓根兒就沒有當作一回事兒。黑暗牢牢地籠罩著小興安嶺,同時也死死的壓抑著黑瞎子溝。以河為界,河這邊是楞場,河那邊就是大棚,站在楞場上望去,大棚與山坡融為一體,沒有棚頂上十多個,冒著縷縷吹煙的鐵皮筒子和透著亮光的一長趟子塑料布窗戶,進來生人,冷不丁一瞅,是很難發現這裏是一座數百人的大型窩棚的。
忠實站在楞場上觀察:大棚門口停放著兩台草綠色的吉普車,燈影下麵,不時有人影在出出進進地忙碌著。非常的嚴肅,也讓人感覺到一種無形的緊張,仿佛一座戰時的臨時指揮部,運籌帷幄,這兒決戰,炮聲在遠處隆隆。踩著吱嘎吱嘎的積雪,站在橋上,流水嘩嘩,盡管寒冷,卻又使人感受到一種少有的溫暖和欣慰。過橋剛人進屋,突然從上邊楞場傳來了烈馬的噅噅聲,打著響鼻,刨著蹄子,忠實驀然站住,拄著拐棍,往遠處張望,寒風呼嘯,夜色凝重,燈光處,不知何時竟然又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雪花使他驀然間感到了緊張和恐懼。人所皆知,馬是龍性,嘶叫肯定是它發現了危險,危險來自異物,異物中敢於對烈馬實施威脅和恐嚇的,在黑瞎子溝,除了晝伏夜出的東北虎,恐怕就隻有死人湖水底下麵的白堊龍了吧?忠實拉了立誌一把,兩人匆匆進屋,邊走邊喜憂參半地小聲說道:“等著吧!一會兒,肯定還有好戲呢!”“啥意思?”“哼!樹都砍光,老虎沒地方隱身,蛟龍受到了威脅,不反抗,那才是怪事呢!”
小夏撇了撇嘴,當兩人進屋時,室內已經是坐無虛席了。也許是為了經常的開會和訓話,蓮江口農場的工地大棚,在設計上,與其他大棚比較,就是獨樹一幟的高規格。八米寬,五十多米長,一頭是食堂,一頭是辦公室,出入分三個門,十多個鐵皮爐子取暖。除了對麵鋪,和鋪席上整整齊齊的行李卷,中間的空地,如果沒有那些燒得通紅,劈啪亂響的油桶改裝的鐵皮爐子,其空間之大,足足地能開進去七八輛大汽車。陳忠實掀開門簾剛一進屋,其第一感覺就是寬敞明亮。如果把黑瞎子溝比喻成威虎山的話,那麼,眼前這座大棚,就跟銀幕上的威虎廳別無兩樣了。除了野外的寒風凜冽和皚皚白雪,逶迤連綿的林海群山,最大的區別就是:威虎廳照明用的是野豬油和鬆明子,而眼前大棚內則是一長串明晃晃刺眼奪目的大燈泡子。右派不是土匪,可是他們的服裝打扮——露著棉花的破大衣、用麻繩捆綁著的大頭鞋或膠皮靴子、分不清顏色卻散發著汗臭味的一頂頂狗皮帽子,以及狗皮帽子下麵那一張張鬆樹皮一樣的黑臉,絕望的目光和逆來順受著表情,誰敢說,他們的精神世界會比座山雕手下的土匪們好到哪兒去呢?陳忠實和夏立誌是從中門進來的,站在床頭,往兩邊望去,鋪上鋪下是清一色蓬頭垢麵的黑腦袋。空氣汙濁,刺鼻子的難聞,汗臭味、屁臭味、煙味酒味、糊飯味……摻雜在一起,令人頭疼。
柱子上貼滿了紅紅綠綠的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改造,重新做人!”“加強無產階級專政!”“抓綱治國,以法治人!”……忠實不喜歡看書,也沒有讀書的習慣,小學文化,老師教得那倆字,沒有進山時就統通還給人家了,但他聽夏立誌講過,哥哥挨鬥他去陪伴時,紅衛兵也揪著他的耳朵重新灌輸過:知道馬克思和恩格斯寫了一本天書的名字叫《資本論》,資本論的學說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專政的手段就是用軍隊、警察和監獄……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座大棚就是十八世紀法國大革命的那座巴士底獄了。這些日子,小棕熊的丟失,本來就使他感到了痛苦,此時此刻,再看這些標語,以及右派們進山受到了這種折磨和摧殘後,他的大腦,就更是充滿了心酸和惆悵。還在糊裏糊塗地思索著,大棚的那一頭:桌子前麵,以哥哥陳副局長為首的指揮人員就宣布開會了。
會議由林場場長吳寶貴主持。他先用手指頭在麥克風上彈了彈,咳嗽了一聲:“咳、咳!現在開會啦!同誌們!”然後威嚴又有點兒惱怒地望了一眼滿屋子的黑腦袋,揉了揉鼻子,把嗓子中的汙穢打掃幹淨,才有腔有調兒地大聲說道:“陳局長,在百忙中,親臨咱們黑瞎子溝采伐工地,是對咱們工地全體職工的鞭策和鼓舞,咳咳!盡管嘛,最近有個別人出現了消極的現象,謠傳什麼樹樁子噴血啦!樹怪吃人啦!死人湖白堊龍要發威啦!等等,等等。咳咳!這些謠傳,毫無疑問,統通都是階級敵人,在暗中扇風點火,散布迷信,蠱惑人心,破壞生產。希望大家能擦亮眼睛,觀注著這場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下麵呢,咱們就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陳局長,發表重要講話,給咱們作重要的指示精神!”說完就率先帶頭鼓起了巴掌,並咧著大嘴訕笑著。吳場長把麥克風推到桌子中間的陳局長麵前以後,就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狠狠地盯著王青山他們。仿佛在說:“哼!等著吧,一會兒還有你們好看的。”室內氣氛頓時就緊張了起來。群眾性的批鬥大會隨時召開。現形反革命,“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的大帽子,隨時隨地都會扣到每一個人的頭上。盡管揪出了“四人幫”,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頭,砸在誰身上,不進大牢,也得在勞改隊裏麵軲轆幾個月。會場設在了勞改農場的大棚內,意味著什麼,誰心裏都是清楚的。那幾個撮雪工正好就坐在陳忠實的斜對麵。他們是農村來的,性情樸實,在吳場長宣布開會時,忠實也注意到了,幾個小青年一齊擰著鼻子撇嘴,特別是那個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小聲兒抗議道:“操!瞎雞巴咧咧!造謠,迷信?劉師傅是怎麼死的?血水也還在,不信大夥兒去看看!看看是迷信還是真事!你以為……”還要嘟噥下去,就被身邊的一個右派,使勁扯了扯衣服製止住了:“別說了,小心收拾你!”車軸漢子仍不服氣:“操!雞巴毛吧!不幹回家,大不了不掙這兩個破錢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