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3)

第三十四章

陳忠實剛要去找,大嫂金姬淑就提前一步進來了。燈光下麵,一見忠實,就埋怨他道:“喲!老二!你,可是回來了啦!天天在外麵跑,腿剛痊愈,能吃得消嗎?聽你愛人說……”“愛人”兩字,雖然躊躇,卻是非常響亮,“找什麼熊崽子,但不管找啥,先得顧命啊!從醫學的角度看,爬山對恢複不利,萬一再骨折,就跟你的右臂一樣,終生殘廢!你這個人我知道,不撞得頭破血流,你是不聽勸阻的!固執又任性,不惑之年,骨質褪化了,可不能再讓人家替你操心啦!”大嫂子絲毫沒有見老,快五十歲了,仍然是那麼質樸、高雅、豐滿、清秀,鬢發油黑,皮膚細膩,目光炯炯,一身的活力。她比白大嫂年長近二十歲,夫貴婦榮。原本就天生的麗質,如今更是像一朵久盛不衰的白菊花,芳香撲鼻,魅力不減。氣質、服裝、語言和神色,跟白大嫂站在一起,不像是兩代,更像是姊妹,不僅姿色上遙遙領先,在神韻和體態方麵也高著一個層次。

像一隻冷湖岩邊的白天鵝,美麗大方,高傲不俗。怨不得全局上下一致地公認:雞爪子河林場的金大夫,那才是沉魚落雁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啊!大嫂的光臨,讓小木屋頓時就有了光亮和華貴的色彩。白大嫂,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蜂蜜烙油餅。兩個菜:土豆絲熗芹菜,木耳炒肉絲。還是夏立誌背回來的那塊野豬肉。兩男二女圍桌而坐。作為主婦,白大嫂特別熱情和客氣;作為妻子,白大嫂又滿腹的牢騷和怨恨。她先為金姬淑卷了一張油餅裹土豆絲:“嫂子,餓了吧?也沒啥好吃的,這飯做的,可真是照相師傅沒底版——羞人哪!”金大夫緊忙接了過來,不好意思地說道:“喲,這餅,色香味俱全,多誘人啊!”輕輕地咬了一口,咂著舌頭,就又是一陣誇獎:“弟妹,這一回呀,我可真的拜你為師啦!我們鮮族人,一日三餐,除了大米飯還是大米飯,辣椒白菜狗肉湯,你哥常年到頭跟我皺眉頭,說頓頓狗肉湯,屁股上都快要長出尾巴來了!弟妹你別笑,這一次長駐沙家浜,你烙餅的手藝,對你大嫂,說啥也不能保守啦?”“嘁!瞧大嫂您說的,粗茶淡飯,有啥保守的啊!說真的,不是對著鏡子作揖——自己恭維自己。這些日子哪!自打從醫院回來,三隻小棕熊下落不明,你兄弟他一天天地唉聲歎氣。要不就不吱聲,吱聲就噎死個人,你說我哪兒還有個好心情喲!三隻小棕熊再找不回來,俺是看明白,這小日子是外甥戴黑紗——沒舅(救)啦!”白大嫂努力抑製著,淚花才沒有落到了飯桌上。

金大夫心裏一陣發顫,拿筷子的手,幾次努力,都沒有夾成,燈光下麵,她的臉色,很不自然,一陣子發紅,又一陣子發灰。目光是黯淡的,草草把那一卷油餅吃完,就回偏廈子休息去了,臨離開飯桌前,一再地提醒陳忠實:“唉!你呀,他二叔,就聽天由命吧!你看看他二嬸,都成什麼樣子了!生活中,還有比那三隻小棕熊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咱們去幹呢!我是你嫂子,作為女人,有些話,是不能太往深裏頭說啊……好了,快吃飯吧!吃了飯,我建議你也去會場上聽聽,換換大腦,輕鬆輕鬆,都一樣,幹啥也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啊!”陳忠實埋頭吃飯。腮幫子吧唧吧唧地甩得山響,一言不發,心裏頭想著的仍然是三隻小棕熊。大嫂苦口婆心得說了些啥,他一句也沒有聽明白。

不知是耳鳴還是鬼迷心竅,此時此刻,似乎是仍然有熊崽子的哀叫聲在縈繞著,不是老牛一樣的吼叫,而是嬰兒般,一聲聲地啼哭,這是熊崽子,剛會吃食,挨了“長毛”的欺侮後的哀叫聲,眼噙淚花,在向自己一聲聲地哭訴。夏立誌善於察言觀色。金大夫說完,他說道:“劉建民他媽,聽說現在還在醫院裏麵搶救呢!他爸爸今天我也見著了,跪在十三林班,大夥兒不把他抬回來,悲痛過度,不也得凍死在那兒啊!采伐黑瞎子溝,純粹的是勞民傷財!”然後又問金大夫道:“在哪兒開會?開啥會啊?”金大夫說:“在江口大棚,全工地都去,油鋸手罷工,這可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啊!中央號召,抓革命,促生產。他們可好,頂風上,對著幹,不嚴肅處理,又怎麼得了呀……這工夫我有點兒頭暈,回去休息休息。小夏,這件事,就交給你啦!把忠實拽也得拽到會場上去。再不換換腦子,我看他真就得魔道了!”

金大夫剛走,夏立誌就眨巴著小眼睛說道:“提到小棕熊,我發現你大嫂就有點不太自然,筷子夾不住菜,臉上一紅一白的,拿大帽子扣人。我說場長,你呀,真就應該換換腦筋嘍!”“操!就你點子多!”忠實斥責他道。盡管嘴上對他不屑,但心裏也不得不承認,夏立誌的敏感和機靈,日本人離開黑瞎子溝那天,鈴木啟久和喜田對著路旁一邊比劃一邊嘟嚕,夏立誌不懂日語,卻立刻能準確地判斷出來:小鬼子,本性難改,是在打溝裏頭大森林的主意。自己當時還奚落他是杞人憂天,無限上綱,心胸狹窄。但事實呢,很快就驗證了他的聰明,沒出幾個月,事態的發展,就讓他言中了。想到這兒,陳忠實對夏立誌略有歉疚地笑了笑,然後盯著門外,始終再沒有任何表示。

是的,對嫂子的為人,他一百個放心和相信。相信她的人格,不貪不壞,坦蕩質樸;放心她絕對的不會算計自己,對自己從來都是一片真誠,老嫂比母,關懷倍致。可是,夏立誌的提醒,也是有一定道理的。盡管粗心,他也感覺到了,大嫂子確實沒有吃飽,匆匆離去,原因何在?自己也確實是沒有多想。心裏頭想著小棕熊,直到大嫂子離開飯後又說了些啥,自己也沒往心裏去,而是左耳朵聽進去,右耳朵迅速地就冒了出去。幹幹淨淨,沒有痕跡。不過,最後那一句話他似乎是聽明白了:今天晚上,在江口大棚,召開群眾大會。目的是催促油鋸手們盡快地恢複生產。如果繼續罷工,局領導,肯定要在某個人身上開刀問斬,殺一儆百的。否則,整個工地繼續罷工,損失可真就是大鼻子的奶奶——老鼻子啦!陳忠實正細嚼慢咽地繼續琢磨著,就聽夏立誌小聲兒問他道:“陳場長,反正也沒有啥事,工地上開會,咱們也看看去唄!”“去唄!”陳忠實毫不猶豫地答道。盡管會議與自己無關,但劉建民的死,從某種意義上說,跟自己還是有著一定的關係的。如果不發誓,也許就不會感到恐慌,大樹直站著下滑,油鋸手緊隨其後,寸步不離,這場死亡事故是能夠避免的。劉建民一死,加上樹樁子噴出了血水,油鋸手們普遍感到了恐怖,才紛紛停工,導致了生產的癱瘓,也才有了今天的大會。退一步說,就是與采伐無關,會場上人多,嘴雜,說不準,還能發現小棕熊的線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