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子瘋了!小寶子入棺,準備土葬,山裏有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宋希山見了忠實說道:“忠實啊!唉!你大嫂,她,好命苦啊!小寶子一死,我就知道,當媽的,疼不死也得疼瘋了啊!”宋希山還告訴陳忠實,“唉!也許啊,這都是命裏注定的吧!我聽說了,你哥哥已經為小寶,辦好了調動手續,去市革委,給市長開小車,這是最後的一天,也是啊,最後的一趟,唉!做夢也不會想到,能發生這碼子事啊!你說說,這不是命裏頭注定的,又是什麼?”陳忠實禮貌性地點了點頭,敷衍了幾句,即往加工廠的方向奔去。
大嫂子披頭散發,呼天搶地,不怕冷,一隻腳沒有穿鞋,眾人攔截不住,誰也不敢再攔,又撕又咬,並嗷嗷地喊著:“寶啊——你回來啊——媽包餃子你吃,你不是要吃芹菜餡的嗎——寶啊——你還走啊……你不是要吃芹菜餡的餃子嘛!回來吧!你擀皮,媽媽剁餡……”寒風凜冽,碎雪飄飄,悲痛欲絕撕心揪肺的哭喊聲,別說是感情脆弱的女人為之動容,就是鐵石心腸的男子漢們聽見大嫂子的哀嚎,也會鼻子酸酸,唏噓不已。陳忠實拋了拐棍,撒腿追了上去,奇怪的是,雙腿似乎徹底地恢複了。他用左手,和銅牆鐵壁一樣寬厚的胸脯,擋住了哭喊嘶吼又張牙舞爪的大嫂子:“大嫂!你!……不能啊!”“別擋著我!我不活啦!俺寶子等著我,包芹菜餡的餃子!你讓開,讓開啊!害人精、王八蛋、小婊子……勾引俺老陳!”跳著高,伸手就在陳忠實的麵孔上打了兩個嘴巴子,又撕又撓又號叫:“讓開啊!你,不要臉的小臊×……”“大嫂!大嫂!是我啊!我是老二,從黑瞎子溝來!大嫂!你打吧!打吧,狠狠地打吧!”說著,忠實垂下頭去,故意把自己的大臉遞了過去,“打吧!打吧!怎麼打都行!嫂子,我是老二,黑瞎子溝的,陳忠實啊!”眾人圍觀,愣愣地望著。為嫂子的悲傷而哭泣,也為小叔子的真誠而感慨:“老嫂比母,忠實對他嫂子,真是百分之百的啊!”“金大夫對小叔子也夠意思,張羅了多少個對象,娘家妹子,都動員了來!這樣的嫂子,也是打著燈籠難找啊……”
又是一陣寒風,伴著唧唧喳喳的議論。金大夫不哭了,不號了!目光呆滯,臉色煞白,懵懵懂懂地看著對方,拿手捋了一下滿臉飄動著的頭發,仿佛不認識了一樣,大眼睛骨骨碌碌地轉動著,好半天,才似乎是清醒了一樣,嚅動著嘴唇,又是半天,才喃喃地說道:“老二啊!是你啊!真的是你啊!……”“嫂子,是我!陳忠實!”忠實巍然不動地望著她,那麼深情,又是那麼酸楚,並迅速摘下頭上的狗皮帽子,不由分說,就躬腰為大嫂套在了右腳上。站起來,再次含著熱淚說道:“嫂子,別去啦!人死不會再活,您的身體要緊啊!”人們再次議論紛紛:“唉!瞧瞧人家這小叔子!”“官再大,也不如有個好人緣喲!”“就是的,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你對別人行善,別人自然會對你真誠!”……“噢——啊——老二!嫂子我,對不起你們啊!這些日子!”金大夫似乎是徹底地清醒了,不再迷茫,露出了純樸,告訴陳忠實說:“小棕熊,嫂子知道啊!走!回家!嫂子今天就告訴你!”“什麼?小棕熊?你知道?”忠實愕然地看著她,張大嘴巴,哈著白氣,一頭霧水,懵懵懂懂。
不知道大嫂子——金大夫,是疼暈了頭,在說胡話?還是在開玩笑,戲弄他玩,拿著他開心、開涮、打哈哈,但不管怎麼說,先陪著她回家再說。死冷寒天的,再折騰出毛病來,今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啊!步履蹣跚,踉踉蹌蹌,攙扶帶推拉,雪地上,忠實和其他幾個女人,連說帶勸,把大嫂子送回了家。寒凝大地,滴水成冰,眾人不停地跺腳,鼻子耳朵凍僵,腳趾像貓咬的一樣。回到家中,進了臥室,當著其他人的麵,大嫂神誌清楚,非常理智地顫抖著雙手,從炕琴的一個抽屜內,拽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悔恨、憤怒、痛苦、無奈又絕望地掂了掂說道:“老二,這封信,是從日本來的,邀請你的啊!你哥哥他,愣是給,扣下啦!……你,好好地,看看吧!”目光是信任、期待,也是懇切的。陳忠實接過信封,右胳膊夾住,再用左手,笨拙地掏出了信箋,微微抖動著展開。先抑製住心情,蹙著眉頭上上下下地領略了一遍。白紙紅格,毛筆字。寥寥數語,卻是真誠氣魄,有些字,他寫不上來,但閱讀還是勝任的,開頭三個字——“邀請函”,工整大方,一絲不苟,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