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 3)

第三十六章

在七鬼峰下麵的河神廟,很遠,陳忠實就隱隱約約地發現:深水潭的陡坡處,滿載木頭的拖車,屁股朝天,斜躺在岸邊。到了近前,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車頭紮進了水裏,沒有拖車牽拽,車頭恐怕是早就無影無蹤了。司機的目光呆呆的,皺著眉頭,直吸冷氣。陳忠實告訴司機說:“師傅,請停一下!”車停,他跳了下來,借著車燈,站在路基邊,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膠輪拖拉機似乎是在行走中滑下去的,具體位置與陳靜生下那個肉蛋的方位絕對一致。堅冰破裂,河水仍然在嘩啦啦地流淌著,不見人影,卻使人感到刻骨銘心的寒冷和恐怖。再想想秋天滾下去的那個肉蛋,一路追護著的豹子群,咬斷電線的死豹子,丟失的馬匹及不應該聽到的黑瞎子的吼叫聲,站在陡岸邊的陳忠實,似乎驀然間意識到:拖拉機沉潭,侄子陳小寶的死亡,與十三林班大樹樁子噴血,劉建民的不幸,似乎都是由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暗中不慌不忙地操縱著,他掏出了“哈爾濱”,剛要點燃,白大嫂就及不耐煩地扯著嗓子大聲喊道:“哎呀!走啊!三九天的蘿卜——你站著動哪份兒心哪!”上了車,又擰著眉頭繼續地責備他道,“水罐子起火——該著,再看,不還是那麼回事兒啊!局長咋樣,老天爺,就慣著他啦!村樁子冒血,就提醒咱們啦!鳴鑼收兵,還可以原諒!如今可好,局長咋的,牛犢子叫街——也蒙門了吧!”司機陳學良無語,緩緩地操縱著方向盤,汽車像隻蝸牛,穩穩地爬行,也許是寒冷,發動機不時吧吧吧地爆炸著,三人一聲不響,心事卻都非常沉重。木場設在場部西頭空曠的草甸子上。

汽車拐彎,兩人下車。沿著公路,往哥哥家中走去,哥哥家在辦公室後麵的中心地帶,一箭之地,眨眼就到。街上路燈不停地眨動著眼睛,沒有狗咬,也聽不見昔日的那種和諧和喧嘩,家家窗口亮著橙黃色的燈光,不時有人影在路燈下麵匆匆忙忙地閃過,氣氛沉悶又感覺到少有的肅穆。沒到近前,一聲尖利的撕心裂膽的哭喊聲就傳了過來,劃破夜空,使倆人心裏頭不由得一顫,“寶啊——我的寶啊——你還讓媽……怎麼活啊!”是嫂子的哭聲,忠實鼻子一陣發酸,情不自禁的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門前停放著一排長龍般的小汽車,有轎子、吉普還有一輛大客車。院門大開,靈幡高掛,人們出出進進,兩隻大狼狗,拖著鏈子,時不時地嚎叫著,不是抗議,純粹是煩惱。兩人進屋,屋裏頭各房間均坐滿了人,女人在陪著垂淚,男人悶著腦袋抽煙。忠實進了客廳,環視了兩眼又去了西屋,客廳裏麵,哥哥坐在沙發上,左手夾著香煙,煙灰很長,久久沒動。右手捂臉,一臉悲痛,眼角上有晶瑩的淚珠在滾動著,旁邊或坐或站的全都是林業局的頭麵人物,除了唉聲歎氣,就是皺著眉頭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煙霧彌漫,嗆鼻子地難聞,這些人,似乎不是奔喪,而是聚在這兒舉行什麼吸煙競賽呢!

廚房有人在幫忙做飯,煙熏火燎,油煙陣陣。兩人直奔西屋——臥室。燈光明亮,似乎早已經變成了急救中心,兩人進屋,發現大嫂仰麵躺著,披頭散發,腕子上掛著點滴,臉部的額頭和左眼角及腮幫子,均是青一塊紫一塊的血掃子。兩眼微閉,麵色蒼白,呼吸衰弱,上下嘴唇均鼓起了兩溜大火泡。毛衣上沾染著血漬和水濕。三個大夫都在為她緊張地忙碌著,量血壓,測體溫,察點滴。炕下麵的立櫃旁邊立著一副擔架,氣氛肅穆又有條不紊,看上去,是隨時準備去醫院的。陳忠實剛一進屋,一位老大夫就從眼鏡上麵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意欲叱責他出去。就聽林場衛生所的小蛾子說道:“陳局長的弟弟,剛從黑瞎子溝回來。”老大夫哦了一聲,目光和眼神,才退去了剛才的不屑和反感,恢複了常態,又專心致誌開始了他的工作。陳忠實屏住呼吸,站在燈下,望著搶救中的大嫂子。少年喪母,中年喪夫,老年喪子,這都是人生致命的沉重打擊啊!大嫂子老了,盡管皮膚細膩,性情溫柔,心胸豁達,為人熱情而又坦蕩。可是,無情的歲月,畢竟在她的容貌上刻下了一道道印記,風韻不再,皮膚鬆弛了。站在炕前的一瞬間,他似乎是隱隱約約地記著,大嫂子夜宿黑瞎子溝的那天晚上,白大嫂偎著他,曾經憂心忡忡地小聲說道:“男人都不是東西,你哥都這把年紀啦,還背著大嫂,在市內又養著一個姘頭呢!”“能嗎,別瞎說了!女人堆裏,還有比大嫂子再漂亮的?”“哼!女人是朵花!自然規律,到了時候就必得凋謝。男人呢!隻要有權有了錢,見了年輕女人,就自然地窩窩頭冒氣——眼兒熱唄!”此時此刻,想想大嫂子——金大夫的精神狀況和處境,單純質樸的陳忠實,剛剛抑住了的淚花,就又再次地順麵頰滾了下來。為大嫂、為侄子,也為那三隻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牽心揪肺的小棕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