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3)

第三十五章

會場鴉雀無聲,隻有鐵皮爐子發出了持之以恒的哄哄聲。在場的數百人,包括陳忠實和夏立誌,也都替耿直憨厚的王青山捏了一把汗。“不錯,我們是都看著啦!”老杜原來就是那個滿臉小螃蟹的車軸漢子。他站了起來,既有點兒玩世不恭,又有點兒滿不在乎地昂著腦袋大聲說道:“那天,養蜂子的老陳,去找他的三隻小棕熊,讓劉建民發誓。劉建民剛發完誓,那棵大椴樹,就咕嘟咕嘟往外噴血水,雪都化了,那才猛呢!誰要撒半句謊,就是大閨女養的!這不,老陳了來了!坐地戶,讓老陳說,看是我們撒謊,製造謠言,還是你們都,欺侮老實人?”說完,老杜扭頭盯望著忠實,白熾的燈光下麵,臉上那一堆小螃蟹,看上去,使人有點兒打怵。期待中,不等忠實張嘴,老杜又順嘴嘟囔了一句:“迷信!操!門前的河水,怎麼就不結冰呢!”陳忠實參加會議,是出於旁觀者的心態來看熱鬧的。不想說啥,也不願意出頭露麵,這是性格上的注定。況且三隻小棕熊至今還是杳無音訊,心裏頭像窩著一把草,欲哭無淚,哪兒來這份閑心?其次是哥哥是這兒的領導,不想麵對麵地頂撞,砍伐是組織行為,也不是哥哥一個人說了算。在這種場合,自己再傻,也不能讓大夥兒當狗熊耍。本來想抽身回去,早點兒休息,明天繼續尋找那三個小寶寶。

可是,老杜已經把自己點了出來,扭頭就走,肯定是太失禮了,還會刺傷了人家的自尊心。更何況,那一木拐把他擊傷吐了血,事後,人家也沒有把自己怎麼樣,大山深處,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啊!再說了,讓他到家裏拿點蜂蜜,人家也沒好意思!人要臉樹要皮,今天,心裏再不痛快,也得說兩句公道話了!想到這兒,他拄著拐棍,活動了一下雙腳,誰也不看低頭說道:“那天,我是在場,青山和老杜,都沒有說瞎話。迷信?哼!看看我的兩腿和這隻胳膊吧!”說著,抬了抬自己的右胳膊,全大棚,以局長、科長、場長到老百姓,均都一字不漏地聽清楚了:“黑瞎子溝,這可是國務院明文規定的自然保護區啊!說砍,不哼不喘的,就給砍啦!是不是迷信?你們自己,不會去看啊!十三林場,又不是出海過洋!不去十三林林場也行!門前河裏的水,都看見了吧!為什麼不結冰?這死冷寒天的!”說完,昂頭挺胸,滿臉的蔑視和譏諷,掃了會場一眼,冷笑著說道:“哼!不信哪,咱們就走著瞧。騎驢看唱本。”耳濡目染,受了白大嫂的影響,“不趕緊地懸崖勒馬!”這是他陪哥哥挨鬥時學來的,“繼續再砍!山神、獵神、河神,哼!都饒不了你們的!咱先把醜話……”

不等說完,陳忠財就急了,“哐”地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氣急敗壞地脫口喊道:“滿嘴胡謅,擾亂會場!劉科長,給我把他銬起來!”陳忠財全身顫抖,咬牙切齒斥責他道:“放肆!胡鬧!不在家好好養你的蜂子,聚眾鬧事!還不給我快滾!”少數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但在場的多數右派和老改犯們,卻對陳局長的粗魯感到大吃了一驚。人們感到驚訝、茫然、憤怒,也有些擔心。目光齊刷刷盯著一隻胳膊又手持拐棍的大個子身子。有揶揄有嗤笑,有卑視也有不以為然地相互對望著,仿佛在說:“操,窩囊廢,怕他啥,大不了就是一條命嘛!”陳忠實絕對不吃他這一套,你局長怎麼的?當年遊街、批鬥、掛牌子、戴高帽,要死要活的,沒有自己去陪鬥,沒有大嫂子苦口婆心的勸說,你陳忠財,骨頭恐怕都爛成灰了吧!現在可好,出門前呼後擁,進家高朋滿座,開口打官腔,閉口耍威風。人五人六的,有啥了不起呀。想著,他猛地挺起腰杆,瞪著眼珠,不亢不卑地大聲說道:“你把椴樹都砍光啦,我還怎麼養蜂?放肆?胡鬧?你才是放肆,胡鬧呢!誰不知道,這些木頭是為日本鬼子準備的。哼!自己覺著不錯,這是漢奸、奴才、二鬼子,滿洲國的傀儡政府……”

此時此刻,連陳忠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勇氣和詞彙。“混蛋!”陳忠財徹底撕去了自己的偽裝和斯文,手拍桌子,不用麥克風,站起來,氣急敗壞地大聲吼道:“豈有此理!你他媽的是……”臉色煞白,口喘粗氣,咬著牙根,全身像篩糠一樣地抖動著。林政科長和保衛科長急忙奔了過來,連推帶搡地把還繼續辯駁的陳忠實推了出去:“走吧走吧,回家睡覺去吧!你呀!唉!說你啥好呢!不看個火候,也不選個地點!”“唉!還真上來強勁啦!看把你哥氣的!你這人哪!真是的,太任性,太任性啦!”“走走走!快走,快!回家睡覺多好!暖屋熱炕,摟著老婆……”生產科長急忙地勸阻陳局長道:“陳局長,看你看你,消消火!消消火……”

站在河邊,又聽吳場長扯著嗓子宣布道:“明天早晨開始,上班的,按雙份工資計算,這也是入黨、轉正、提幹、長工資的先決條件。對頑固不化者,擅自曠工、誤工或搗亂者,輕者開除職工隊伍,重者交司法機關處理!定罪判刑,咎由自取。作為局、場的兩級領導,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不管是誰,別老和尚打傘——無發無天地瞎攪鬧。咱們是國營企業,黨委會的決定,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玩兒!何去何從!你們就自己照量著辦吧!不是嚇唬你,到時候,哼!想吃後悔藥,也沒地方去買了……”作為這次大會的主持人——雞爪子河林場場長吳寶貴,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哎呀!場長哪!不好啦!不好啦!俺們隊上的三匹馬,都讓老、老、老虎給咬、咬死啦!咋、咋、咋辦啊……我的馬呀,白龍駒喲!棗紅馬,三匹啊!全完啦……這下子,我們隊,可賠苦啦!”“別著急,慢點兒說!”

又是吳寶貴的聲音,話音剛落,從楞場到工棚子,所有的電燈,刷地一聲就全滅了。全場上下頓時地就炸了營。“哎喲我的媽呀!肯定的是山神爺!對咱們,又開始報複啦!”“別嚷別嚷,別吵別吵!”“媽的,你瞎啊!踩著我的腳啦!”“活該!我他媽地看著啦!”“操你個奶奶!你他媽的欠揍啊!”劈裏啪啦、咣啷!撲嗵、吵聲、罵聲、拳頭聲、飯碗筷子聲,爐筒子的哐當聲。會場失控,漆黑一團,刹那間亂成了一鍋粥……站在小橋的這邊的陳忠實和兩位科長,都停下腳步,望著夜空,望著群山,望著楞場上的木垛和冰雪,盡管屏息著呼吸,但也清清楚楚地聽到,電燈滅了,兩台發電機因為失去了負荷,一齊在輕鬆而又明快地吟唱著:“突突突突……”夜風刺骨,雪花停止了飄落,群山在一齊擂鼓般的轟鳴著,地動山搖,讓人感到無比的茫然和恐怖。死人湖的上空,不見星星,不見月亮,但卻有一股煙霧,像蘑菇雲一樣,上下翻騰,不停地搖擺。煙霧是灰白色,朦朦朧朧,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鑲有金邊,非常的醒目,在金邊的襯托下,煙霧中一隻動物,從死人湖的湖麵上拔地而起,仿佛一根龐大的石柱子,頂天立地,因為天空,卻很難看到頂端的盡頭。無聲無息,卻又讓人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想象中,動物夾裹著的煙霧,假若是橫掃過來,整個林場,肯定是要毀於一旦的。忠實盡管比兩位科學都要冷靜和坦然著許多,但麵對這個龐大的怪物,全身上下,還是感覺到一陣無比的緊張和顫栗。一瞬間,他剛要說:“操,不是破除迷信嗎?你們倆看看吧!”但不等開口,就聽遠處有人在大聲說話,還有四五道手電筒的光束。“哎喲老天爺哪!嚇死我啦!老、老虎,把電線來咬,咬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