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2 / 3)

黑暗中接著又有人說道:“電死啦,死的!看把你們嚇的!你們再好好瞅瞅,那不是老虎,是一頭豹子!老虎的花紋是長條,豹子是圓圈……黑瞎子溝,哪來這麼多的豹子啊!”“看見了吧!淌了多少的血啊!多慘哪!咬電線幹啥?不是來找死啊!……完啦!徹底沒有救啦!”“噢!它們是來偷馬的。咬死了三匹馬,撈走了一匹,這隻豹子,是分工來破壞電源的,媽的,以後一個人再也不敢出來啦!”“趕緊的,趕緊的,先接上電源……”電燈閃了兩閃,突然又全都亮了。陳忠實注意到:電燈亮了的一瞬間,死人湖上空的怪物,也隨之驀然地消失了,僅剩下了雲霧,還在飄飄悠悠地晃動著。遠處,又再次從黑瞎子傳來了的慘叫聲。又是熊叫!摩天嶺的西端,狗熊的慘叫聲,使站在河岸邊楞場上的陳忠實,頭腦眩暈,心口攪疼,左手拄著拐棍,使勁咬了咬關,才沒有一頭栽倒在雪地上,直到夏立誌過來,扯了他一把,才似乎清醒了過來,一瘸一拐,踉踉蹌蹌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距離,夏立誌突然小聲兒說道:“陳場長,不,忠實哥!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他非常嚴肅。

盡管彼此看不清麵孔,陳忠實也能覺察出來,夏立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交談。於是,注意力從三隻小棕熊身上收了回來。他小聲問道:“說唄,啥事?”“我已拿定了主意,離開黑瞎子溝,不在蜂場幹了!”“為啥?”陳忠實停住了腳步,疑惑地看著他。“不為啥!”說完,夏立誌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唉!”忠實兩眼牢牢地盯著他的麵孔,躊躇了很長時間,才平靜又關切地小聲說道:“小夏,我知道,你心裏頭有事,也不是一天啦!對不對?自從陳靜死了以後,我就觀察出來,你的思想上有點兒不對勁。”見夏立誌默默地沒有吱聲,陳忠實呼出了一口長氣又接著說道:“唉!人非草木,熟能無情?特別是前些日子,白大嫂在下雪前的那天晚上……我也知道,對你的刺激太大啦!男子漢,在這一方麵,我也有著親身的感受啊!那一年,在場部上班,看著人家一對一對的,而自己……唉!說啥呢!我能理解,可是,白大嫂,那天晚上,那麼做,是有些太過分啦!但,唉!你能理解就好啊!”夜風吹來,遠處的燈光一閃一閃的,伴隨著吵嚷聲:“媽的,豹子群!你們看看這些腳印子!開始,還以為是老虎呢!”“膽子也太大了!那邊屋裏還開著會呢!這下子,徹底完嘍!這一冬天,還指望這幾匹烈馬掙錢!”

兩人麵對麵在雪地上站著。躊躇了很長時間,夏立誌才搖頭歎氣,無可奈何地實話說道:“忠實哥,你理解錯了!白大嫂……是你們兩口子的事!那點事,當時是有些不痛快!換了誰,我相信,也都是一樣的。我至於離開黑瞎子溝,離開蜂場,是今天晚上才下定了決心的。”“噢!今天晚上才有了這種想法!我還以為是……看來哪,我對你,還是不了解啊!”夏立誌點了點頭:“是的,你對我是不太了解。不是生活,也不是脾氣,而是我的思想。思想這個東西,是瞬息萬變的,別說是別人了,就是自己,也感到非常吃驚。至於我離開黑瞎子溝,是因為你的哥哥陳局長,你走以後,我特別觀察過了,你們哥倆的分歧,已經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一個要砍伐,一個要保護,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矛盾才剛剛開始,最殘酷的交鋒,也許還在後頭呢!當時啊,忠實哥,我就想啦!當官就是搞政治,政治上的需要,是六親不認的。別看是親兄弟,一母同胞,矛盾繼續升級,意見分歧,就變成了敵我矛盾。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特別是看了你哥哥的臉色,我就覺著害怕。在仕途上的人,為了搬開自己的絆腳石,是啥事兒都能幹出來的啊!與其看著你倆兩敗俱傷,我還不如幹脆,殺豬不吹——蔫退了吧!啊,忠實哥,是不是這麼回事?

他仗著自己有權有勢,你呢?更是個一條道走到黑、撞了南牆也不回的人。更何況,你已經看了國務院的紅頭文件,黑瞎子溝,是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真若捅了上去,不一定有多少人得牽連了進去,市革委、省革委、局黨委,拔了蘿卜帶出泥,扯著耳朵腮邦動彈啊!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啊!就是神仙,也預料不到黑瞎子溝,是個什麼樣子啊!”“噢!有道理,有道理啊!自從日本來了以後,我就發現,你小子,腦袋瓜是真有玩意兒啊!山溝出鳳凰,你小子,將來哪,說不準,還真就是個人物哪!”夏立誌哭了哭說:“忠實哥!進屋吧,大冷天的,咱倆就別在這兒照著鏡子作揖——自己恭維自己啦!明天哪,我陪你上山,再去找找看看,不管找到找不到,說算是,盡到自己的義務啦!回到農村,也捫心無愧啦!”

兩人進了屋,各自躺在了自己的炕頭上,不知是不是一種幻覺,總聽見黑瞎子在叫。陳忠實靠著白大嫂躺了下來。整整有一個多月了,夫妻相親而無法做愛,開始是下肢癱瘓,沒那份兒心思,出院後又尊重醫生的囑咐,竭力克製。為了避免“失控”,白大嫂又回到了偏廈子的小炕,隔著牆板,半宿半宿翻著烙餅歎長氣。陳忠實呢,在牆板這邊也是饑渴般的難煞,有多少次都狠狠地想到:媽的,豁出去了,寧肯癱瘓,也不再遭這份兒洋罪了。今天,偏廈子被大嫂金大夫所占,白大嫂就又睡到了兩人的炕頭上。摸著黑兒,柔情地問道:“啥會呀!這天兒才回來?”“複工唄!動員王青山他們!”陳忠實剛要摟抱,就被白大嫂非常絕情地推開了:“哎呀看你!真是的!去那邊去那邊!大夫沒說,最少也得隔離一個月!”陳忠實賴乎乎地說:“小點兒聲!小點兒聲!告訴你,湯原縣來的馬套子,三匹馬,都讓那群豹子給咬死啦!其中還有一隻豹子,咬斷電線,也電死了自己!”邊說邊把身體,緊緊地貼了過去!“哎呀!這……”白大嫂唏噓著,再沒有掙紮,相擁而臥,漫長的冬夜,似乎就在男女摟抱中縮短了許多。油鋸手複了工,吃飯第一,金錢萬能,為了掙錢,為了吃飯,為了養活老婆孩子,為了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什麼臉麵,統統地,在權勢麵前都是那麼脆弱和渺小,不堪一擊,像肥皂泡兒一樣。權威人物之間相互咬咬耳朵,所有的同盟陣線和保壘就徹底地土崩瓦解了。油鋸聲又開始了吼叫,鋪天蓋地,此起彼伏,競賽一樣,在黑瞎子溝的上空,熱烈而又亢奮地回蕩著。

死屍就地埋葬,雪深,地表凍得不算太厚。鬆木、榕樹,雖然粗糙,但卻相當堅固,絕對上等的棺材料子,料子上好,讓七八十歲的老年人看了,嘴角不淌哈喇子,眼睛裏也得伸出來小手。不爬大煙囪,不燒灰,就地土葬,又是這麼好的棺材料子!生命是有限的,血水沒有繼續再冒。冒出來的血水結了冰,冰成了砣。場長吳寶貴派人,鏟雪覆蓋,永世不得翻身。冒過血水的椴樹樁子,三包炸藥,飛上了天空。當著眾人,吳寶貴又拿出造反派的大無畏氣概:“冒血,媽了個巴子的我就不信,再冒一個給老子看看!它再冒,我他媽的就派人挖地三尺……”紅衛兵出身的他,目空一切,一切當然也都得屈服於他了!他是場長,場長是土皇帝,手上握著殺生大權啊!豹子咬斷了電線,電線接通,照樣照明。電死的豹子煮了鍋“唐僧”肉,各大棚人均一份,吃不著肉的啃骨頭,啃不著骨頭喝碗湯。豹子肉湯,其美絕倫,老湯用雞爪子河裏的水煮,官員頭頭當權者,圍坐一桌,盡撈幹的,腮幫子甩得山響,見了陳忠實,出來撒尿的吳寶貴邊打飽嗝邊揚揚得意地說道:“忠實哪,你也進來嚐嚐唄!特鮮亮特有勁,比鹿鞭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