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章玉瑛病體沉沉。

謝燕鴻終日在床邊陪著她,她在昏沉中終日呼喚爹娘和亡夫的表字。當時,將她救出後,章家為了避禍,已經舉家離京了,她身體不堪長途跋涉,章夫人讓她待在京中養病養胎,來日再聚。後來,章夫人也曾進京探望她,分別之時,彼此都知,母女一別,將是天人永隔。

謝燕鴻伏案,替章玉瑛修書一封寄去娘家。

再抬頭時,章玉瑛醒了,問道:“小鴻,下雪了嗎?”

小丫頭扶她坐起來,給她蓋上厚厚的被子,謝燕鴻將窗推開一條小縫,讓她看見了夜色中點點片片的雪花。她笑了,說道:“你哥哥最不喜歡下雪天,他天生畏寒,雪天裏墨硯凍凝,煩人的很,用了暖硯才好……”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舊事,精神頭比往日要好。

“不早了,你去睡吧。”章玉瑛說,“窗戶別關,我想聽聽雪聲。”

小丫頭說:“夫人,小心著涼。”

謝燕鴻說道:“無妨,你把炭盆燒得旺些。”

章玉瑛朝他伸出手來,謝燕鴻坐在窗前的腳踏上,她托著謝燕鴻的臉,手很涼。她說:“一眨眼你就這麽大了,我剛到謝家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少年……”

謝燕鴻不知該接什麽話,章玉瑛說:“快去睡吧,晚上冷,被子蓋實了。”

說罷,她便放開了手。謝燕鴻也就去了,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一眼,章玉瑛倚在床頭,朝他擺了擺手,讓他快快去睡。

謝燕鴻反手掩上門,搓著手走出去。

定睛一看,長寧正在簷下蹲著等他,邊等還邊伸出手,接了幾片雪花。他長年習武,並不畏寒,雪花觸到他的手掌心便化掉了。謝燕鴻走過去,輕輕幫他把腦袋上沾上的雪花拂掉,長寧問:“怎麽?”

謝燕鴻坐到他旁邊,長寧伸手一攬,將他攏到懷中。謝燕鴻覺得渾身一暖,他們倆一前一後緊緊挨著,靜靜地看著雪花自空中落下,誰也沒說要去睡覺。

房間裏,炭盆燃得很旺。

小丫頭裹著厚襖子在旁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但就是不敢睡實。章玉瑛好幾回讓她到旁邊的貴妃椅上睡,她都不肯,隻見她腦袋一點一點的,上下眼皮幾乎隻留了一條小縫。章玉瑛斜靠在大迎枕上,望著窗縫外的雪花一片片飛下來,一開始還能數清楚,後麵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夢裏,依稀是春日裏,暖風熏得遊人醉。

耳邊是人生嘈雜,眼前卻一片模糊。她指尖能摸到嫩柳拂過,發絲會被春風撩動,金明池波光粼粼,她被穿花的蝴蝶迷了眼,往前踏了一步,差點被拍岸的湖水濕了繡鞋,慌張之間,風帶起了帷帽上垂下來的麵紗。

視線一下子便清晰了——不遠處的岸邊,是穿著一身竹青色袍子的謝月鷺,與她四目相對之後,又覺得不禮貌,匆匆別開目光,但已經遲了,他從耳朵根一路紅到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