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們夫婦之間(1 / 3)

一、“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我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我的妻卻是貧農出身,她十五歲就參加革命,在一個軍火工廠裏整整做了六年工。

三年前我們結了婚。當時我們不在一起,工作的地方相隔有百十來裏,隻在逢年逢節的時候才能見麵。所以婚後的生活也很難說好還是壞;隻是有一次卻使我很感動:因為我有胃病,一挨凍就要發作,可是棉衣又很單薄。那年,正快下雪的時候,她給我捎來了一件毛背心,還附著一封信,信上說:

……天快下雪了。你的胃病怎樣了?真叫我著急得不知道怎麼著好。我早有心給你打件毛背心,倒也不是羊毛貴,就是錢湊不夠。我就在每天下午放工以後,上山割柴禾,可是天氣太短了。一下工,天很快就黑了。所以一直割了半個多月,才割了不少柴禾,賣給廠裏的馬號裏了,賣了二千塊邊幣,稱了兩斤羊毛,問老鄉借了個紡車,紡成了毛線,打了這件毛背心。

因為我不會打,打得又不時樣又盡是疙瘩,請你原諒。希望你穿上這件毛背心就不再發胃病,好好為人民服務……

我讀著這封信,我仿佛看到了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那黃昏時候,手拿鐮刀,獨自一個人,彎著腰,在那荒坡野地裏,迎著徹骨的寒風,一把,一把,一把地割著稀疏的茅草……

她這樣做,完全是為著我。為著我不挨凍,為著我“不再發胃病,好好地為人民服務……”突然,我流淚了。可是我感到了幸福。

兩年以後的秋天,我們有了小孩,組織上就把我們調在一塊工作。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叫“抬頭灣”的山村裏。

每當晚上,我在那昏黃的油燈下趕工作,她呢,哄著孩子睡了以後,默默地坐在我的身旁,吃力地、認真地、一筆一畫地練習寫大楷……

山村的夜是那樣的靜寂,遠遠地能聽見胭脂河的流水,“嘩嘩”地流過村邊。時間該是半夜了吧,我想她又是照顧孩子,又是工作……一定是很累了,就說:“你先睡吧!”她一聽我的話,總是立刻睜大了有點朦朧了的睡眼:“不。”繼續練她的大楷……直到我也放下工作。

早上,孩子醒得很早,她就起來哄:“嗯嗯……聽媽媽的話,別把爸爸擾醒了……”孩子才幾個月大,當然不懂得,還是嚷!於是她就躡手躡腳地起來,抱著孩子,到隔壁老鄉屋裏的熱炕頭上哄著去了。

閑時,她教我紡線、織布;我給她批仿,在她寫的大楷上畫紅圈,或是教她打珠算,討論土地政策……

每天下午,孩子睡著了,我們抬水去澆種在窗前的幾棵白菜,到溝裏幫老鄉打棗,或是盤腿坐在炕上,我搓“布卷”(棉花條兒)、拐線,她紡線,紡車“嗡嗡”的響,聲音是那樣靜穆、和諧……

雖然我們的出身、經曆……差別是那樣的大;雖然我們工作的性質是那樣的不同:我成天坐在屋子裏畫統計表,整理工作材料;她呢,成天和老百姓們打交道。……但在這些日子裏邊,我們不論在生活上、感情上……卻覺得很融洽,很愉快。同誌們也好意地開玩笑說:“看你這兩口子,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但是,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們卻吵起架來了;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曾經懷疑到,我們的夫婦生活是否能繼續鞏固下去。那是我們進了北京城以後的事。

二、“……李克同誌:你的心大大地變了!”

今年二月間,我們進了北京。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絲織的窗簾、有花的地毯,那些沙發,那些潔淨的街道,霓虹燈,那些從跳舞廳裏傳出來的爵士樂……對我是那樣的熟悉,調和……好像回到了故鄉一樣。這一切對我發出了強烈的誘惑,連走路也覺得分外輕鬆……雖然我離開大城市已經有十二年的歲月,雖然我身上還是披著滿是塵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開始了。

可是她呢?進城以前,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深山、大溝和沙灘;這城市的一切,對於她,我敢說,連做夢也沒夢見過的。應該比我更興奮才對,可是,她不!

進城的第二天,我們從街上回來,我問她:“你看這城市好不好?”她大不為然,卻發了一通議論:那麼多的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頭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得!那麼冷的天氣也露著小腿;怕人知不道她有皮衣,就讓毛兒朝外翻著穿。嘴唇血紅血紅,像是吃了死老鼠似的,頭發像個草雞窩。那樣子,她還覺得美得不行!坐在電車裏還掏出小鏡子來照半天。整天擠擠嚷嚷,來來去去,成天幹什麼嗬……總之,一句話:看不慣。說到最後,她問我:“他們幹活不?哪來那麼多的錢?”

我說:“這就叫做城市嗬。你這農村腦瓜吃不開啦!”她卻不服氣:“雞巴!你沒看見?剛才一個蹬三輪的小孩,至多不過十三四歲,瘦得像隻猴兒,卻拖著一個氣兒吹起來似的大胖子——足有一百八十斤。坐在車裏,蹺了個二郎腿,含了根煙卷兒,虧他還那樣‘得’。(得意,自得其樂的意思)……俺老根據地哪見過這。得好好兒改造一下子!”

我說:“當然要改造!可是得慢慢地來;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農村一樣。”

她卻更不服氣了:“嘿。我早看透了。像你那腦瓜,別叫人家把你改造了。還說哩。”

我覺得她的感覺確實要比我銳利得多,但我總以為她也是說說罷了,誰知道她不僅那麼說;她在行動上也顯得和城市的一切生活習慣不合拍。雖然也都是在一些小地方。

那時候,機關裏還沒起夥,每天給每人發一百塊錢,到外邊去買來吃。有一次,我們倆到了一家飯鋪裏,走到樓上,坐下了。她開口就先問價錢:“你們的炒餅多少錢一盤?”“麵條呢?”“饃饃呢?”……她一聽那跑堂的一報價錢,就把我一拉,沒等我站起來,她就在頭裏走下樓去。弄得那跑堂的莫名其妙,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我們幾眼。當時,真使我有點下不來台,說實話,我真想生氣!可是,她又是那樣堅決,又有什麼辦法呢?隻好硬著頭皮跟著她走。

一麵下樓,她說:“好貴。這哪裏是我們來的地方。”我說:“錢也夠了!”她說:“不。一頓飯吃好幾斤小米;頂農民一家子吃兩天。哪敢那麼胡花。”

出了飯鋪,我默默地跟著她走來走去,最後,在街角上的一個小飯攤上坐下了。還是她先開口,要了斤半棒子麵餅子、兩碗餛飩。大概她見我老不說話,怕我生氣,就格外要了一碟子熏肉,旁若無人地對我說:“別生氣了。給你改善改善生活!”

像這類事,總還可以容忍。我想一個“農村觀點”十足的“土豹子”,總是難免的,慢慢總會改變過來……

哪知她並不。

那時,機關裏來了不少才參加工作的新同誌,有男的也有女的。她竟不看場合,常常當著他們的麵,一本正經地批評起我來。她見我抽紙煙,就又有了話了:“看你真會享受。身邊就留不住一個隔宿的錢。給孩子做小褂還沒布呢。一支連一支地抽。也不怕熏得慌。你忘了?在山裏,向房東要一把爛煙,合上大芝麻葉抽,不也是過了?”

開始,我笑著說:“這可不是在抬頭灣啦。環境不同了嗬。”

她卻有了氣啦:“我不待說你。環境變了,你發了財啦?沒了錢了,你還不是又把人家扔在地上的煙屁股揀起來,卷著抽。”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我的臉“唰”地紅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青年男女同誌們,本來看得就很有興趣,這時候,就有人天真活潑地嚷起來:“哈哈。臉紅啦。臉紅啦。”旁的同誌也馬上隨聲附和,並且大鼓其掌:“紅啦。紅啦。”這一嚷,我的臉,果真更加發燙了。

我發覺,她自從來北京以後,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邊,她的狹隘、保守、固執……越來越明顯,即使是她自己也知道錯了,她也不認輸。我對她的一切的規勸和批評,完全是耳邊風!常常是,我才一開口,她就提出了一大堆的問題來難我:“我們是來改造城市的;還是讓城市來改造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展節約,反對浪費?”“我們是不是應該保持艱苦奮鬥、簡單樸素的作風?”等等。她所說的確實也都是正確的,因此,弄得我也無言答對,這樣一來,她也就更理直氣壯了,仿佛真理和正義,完全是在她的一邊;而我,倒像是犯了錯誤了!她幾次很嚴肅地勸我:“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

我有什麼可反省的呢?我自己固然有些缺點,但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嚴重,除了沉默,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再也不能沉默了。我們破例吵了一架,這在我們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

在今年六七月間,連日天雨,報上不斷登著冀中和冀西一帶鬧水災的消息。突然,她的精神也就隨著緊張起來了!每天報來,她就搶著去看。我發現,她是專門在找報上所列舉的水患成災的縣份和村名……她一麵讀著,不斷地發出驚歎:“嗬嗬。怎麼得了呀。才翻了身的農民,還沒緩過氣來,地又叫淹了!嗬嗬……”

有一次,我正在整理各地災情的材料,她看著報,就大聲嚷了起來:“這怎麼著好嗬!俺村的地全叫淹了。哎呀。日子怎麼著過呀。我娘又該挨餓了嗬。怎麼著嗬?哎?說呀!你說呀。”這我才發覺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我出口說了句俏皮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也沒法治。黨和政府自會想辦法,你操心也枉然!”冷不防,她一伸手,一指頭直捅到我的額角上:“沒良心的鬼。你忘了本啦。這十年來誰養活你來著?”我說:“反正不是你家!”她卻真的又生我的氣了:“你進了城就把廣大農民忘啦?你是什麼觀點?你是什麼思想?光他媽的會說漂亮話!”我說:“誰比得上你的思想。‘當當當’的好成份。又是工人階級出身。”她把桌子一拍:“放你媽的臭屁。你別諷刺人啦。”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過了幾天,我恰好得了一筆稿費:夠買一雙皮鞋,買一條紙煙,還可以看一次電影,吃一次“冰激淩”……我很高興,我把錢放在枕頭心裏,不讓她知道。

第二天,我正準備取錢上街,錢卻怎麼找也找不見了。心裏真著急。我隻好問她:“我的錢呢?”她說:“什麼?錢哪裏來的錢?你交給誰啦?”我繼續找,直找得頭上冒煙。她卻“噗嗤”一聲笑了。我知道準是她拿了,於是我就很正經地說:“這錢不是我的。”“得了。你別糊弄我沒文化了!稿費單上還有你的名字呢!”“是,是,我這錢,我有用處。我要去買一套‘幹部必讀’——十二本書。好好加強理論學習,比什麼也重要。”“誰還知不道誰哩。加強你的‘冰雞寧’、‘煙鬥牌’煙去吧!”我一看不對頭,隻好懇求了:“你拿一半行不行?”她卻說:“我早給家寄走了。”我不免吃了一驚:“真的?”她說:“糊弄鬼!”

我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音:“這錢是我的。你不應該不哼一聲就沒收了。”哪知她的嗓音更大:“你沒花過我的錢?嗯?你的花被麵,你的毛背心……是誰的錢買的?”我說:“不稀罕。反正你得檢討檢討,你這樣做對不對?”她說:“對。家裏鬧水災,不該救濟救濟麼?”我說:“你把錢捐給救災委員會,那就算你的思想意識強,為什麼給自己家裏寄呀——那還不是自私自利農民意識。”她卻真的火了:“反正比浪費強。今兒格黑價(今天晚上)你就不準蓋我的被子。”我說:“好好好。”我一扭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