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笑人。為了這麼芝麻粒大的一點事,我們三天沒說話,而且覺得很傷腦筋。恰好星期六那天晚上,機關內部組織了一個音樂晚會,會跳舞的同誌就自動的跳起舞來,這正好解悶,我就去參加了。
我正下場,忽然發現:她抱著孩子來了。一看她的神色,知道糟了。她氣衝衝地直躥到我的麵前,把孩子往我懷裏一塞:“你倒會散心。孩子有你一半責任,我抱夠了。你抱抱吧!”我說:“跳完這一場我就回去。”她二話沒說,把孩子往旁邊的“沙發”上一撂,雄赳赳地走了……
孩子不見他媽,就“哇哇”地號啕起來,和著手風琴的伴奏,發出一種奇怪的音樂,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我紅著臉,抱起孩子,回到臥室裏去。隻見她伏在桌上寫字呢。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後一看,原來她在給我寫信:“李克同誌:你的心大大地變了……”她發覺我來,馬上又把紙撕了。
孩子見了媽,掛著兩行眼淚,笑著,跳著,“哇。哇!”地叫,向她撲去,她才接過孩子,解開懷來喂奶,一麵走到門邊,背貼著門,向我命令地說:“不許走。咱們談判談判!”
三、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這些雖然都是非原則問題,但也恰好正在這些非原則問題上麵,我們之間的感情,開始有了裂痕。結婚以來,我仿佛才發現我們的感情、愛好、趣味……差別是這樣的大。
她對我,越看越不順眼,而我也一樣,漸漸就連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慣了。比方:發下了新製服,同樣是灰布“列寧裝”,旁的女同誌們穿上了,就另一個樣兒:八角帽往後腦瓜上一蓋,額前露出蓬鬆的散發,腰帶一束,走起路來,兩腳成一條直線,就顯得那麼灑脫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風吹掉似的,戴得畢恭畢正,帽沿直挨眉邊,走在柏油馬路上,還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樣子,兩腿向裏微彎,邁著八字步,一搖一擺,土氣十足……我這些感覺,我也知道是小資產階級的,當然不敢放到桌子麵上去講。但總之一句話:她使我越來越感覺過不去,甚至我曾經想到:我們的夫婦關係是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幸好,不久她被分配到另一個機關去工作了。我歡歡喜喜地打發她走了,精神上好像反倒輕鬆了許多。
我想她這種狹隘、保守、固執……恐怕很難有所改變的了!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我們分手以後,約摸有個半月的時光,她連電話也沒來過一個,卻對旁人說:離了我她也能活。
可是,我卻不能。即使我對她有很多不滿,然而孩子總還是十分可愛的。我一想起那孩子的烏亮墨黑的大圓眼和他那牙牙欲語的神氣,我就十分懷念。終於還是我先去找她去了。哪知道一見她,她卻向我一揮手:“今天工作太忙,改日來吧。”
我說她真是個倔強的人。這評語,越來越覺得確切了。特別是又發生了幾件事情以後。
當她到了那機關不久,找來了一個保姆:姓陳,叫小娟。樣子很伶俐,她爸爸是個蹬三輪的工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她機關裏。那“老媽子房”裏的掌櫃,領著小娟來上工。一進門,指著我們倆,對小娟說:“這是小少爺的母親,這是……”
小娟畢恭畢正地向她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太太。”哪知道我的妻,一聽“太太!”兩個字,就像是叫蠍子螫著了似的嚷起來:“呀。呀。別叫別叫。我不是‘太太’。我是我是……我們解放軍裏頭沒有‘太太。’我姓張,你叫我張同誌好了。記住。我叫張同誌。要不你就叫我大姐!”她說著就把小娟拉到炕上,和她並排坐下了。弄的那“老媽子房”的掌櫃,先是奇怪,接著也笑了:“對對。叫張同誌。‘太太’那名兒,嘿嘿。不時興了。太封建。太封建!”
我的妻馬上就給小娟上起政治課來:說她自己也是個窮人,曾經受過舊社會的壓迫,後來共產黨來了,她就參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為工作太忙,孩子照顧不了,所以請小娟來幫忙,這樣,她對小娟說:“你也是參加了革命工作,咱們一律平等。和舊社會雇老媽子完全不一樣……”。
小娟聽得很高興,不住嘴地說:“您說得真好。您說得真好。”
小娟這孩子,雖說是伶俐,可是記性並不好。一不小心,常常又叫“太太”了。每逢這工夫,我的妻決不放鬆,一定及時糾正,並且又得上一堂政治課。弄得小娟反倒很不安了。
自從小娟來了以後,我的妻幾次三番給我打電話:要我給小娟找識字課本、找筆墨紙硯……並且還給她訂了學習計劃:一天認五個字、寫一張仿……一星期還有一堂政治課。我的妻自任文化教員兼政治教員。
每次周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時候,總是見她在給小娟上課,一本正經地念道:“窮人、要、翻身、團結、一條心、永遠、跟著、共產黨、前進。”小娟就跟著念:“窮、人、要、翻、身……”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感動了。心想:她真是個倔強的人嗬。
有一次周末的傍晚,我們從東長安街散步回來,看見“七星舞廳”門口圍著一圈人。過去一看:隻見有一個胖子,西服筆挺,像個紳士,一手抓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手張著五個紅蘿卜般粗的手指,“劈。劈。拍。拍。”直向那小孩的臉上亂打,恨不得一巴掌就劈開他的腦瓜。那小孩穿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軍裝,猴頭猴腦,兩耳透明,直流口水……殺豬般地嚷著:“娘哎。娘哎。”嘴角的左右,掛下了兩道紫血……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抄著手的、微彎著頭的、口含著煙卷兒的……但是,都很坦然。
這情景,在我看來,也已經是很生疏的了。覺得很不順眼,正想問問,忽聽得人群裏有人喝道:
“住手。你憑什麼壓迫人!”嗓音又尖又高。
一眨眼間,我突然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是我的妻。這時候,她昂頭挺胸地站在那胖子的麵前,正像武俠小說裏所描寫的——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的神氣。我突然覺得精神上有點震動,但同時,馬上又模糊地想:她真是好管閑事。不知道怎麼著才好……
那胖子仍然一手擰住那小孩不放,一手貼到花領結上,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向圍著的人們說:“這小子,太可惡,太可惡。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壓迫人,其實,不然。我這個舞廳,是在人民政府裏登記了的,是正當的營業,是高尚的娛樂。拿捐,拿稅……而他,這孩子,卻用石頭子兒,往裏——”他一揮手:“扔。如果,把我的客人們,全攆走了,那麼,我——又當如何呢……”他還想接著演講,卻叫我的妻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得對。這孩子扔石頭子兒,也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可是,我們是有政府的有秩序的。不是無政府主義。就說他犯了天大的法,也應該送政府法辦。你有什麼權力隨便打人?嗯?有什麼權力?你打得他滿嘴流血,好像你還受了屈似的?嗯?讓大夥兒評評理。”
這時候,人群裏就有人嚷起來:“對對對。這同誌說得對。”
有一個苦力模樣的人,也就走到那胖子麵前,轉過身來,指著那胖子向大夥兒說:“這位先生說得不假。這小孩兒是往舞廳裏扔了一個石頭子兒。我親眼看見的……”
胖子馬上微笑點頭:“諸位聽著。不假吧?光憑我一個人說不行!不行!”
那苦力接著說:“可惜這位先生說得不全。那小孩兒憑嘛平白無故地扔石頭子兒哩?是那麼一回事兒:剛才他在舞廳門口向客人們要錢,這位先生攆他走,他走慢了一步,這位先生
‘啪’地給了他一個響鍋貼(耳光)。回頭,過了一會兒,這小孩就扔了個石頭子兒,就又叫這位先生抓住了。這我也是親眼看見的。現時不是那個世道了,是人就得說實話!”
胖子顯得有點不安了,掏出一塊小花手絹來不住地擦額角,對我的妻說:“同誌。我認錯行不行?”說著掏出了一張五百元的人民券,向那小孩一伸:“給。買糖吃。哈哈!”
那被打了一頓的小孩,好像一切的仇恨,馬上就消失了。把嘴角的血一擦,正想伸手去接,卻馬上被我的妻喝住了:“別拿。太便宜啦。一頓巴掌隻值五百塊錢?”
胖子馬上伸手到口袋裏,慷慨地說:“再加二百。”
我的妻卻發了大火啦:“嗯。你真明白。你以為還在舊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使鬼上樹?哪怕你掏一百萬人民券,也不能允許你隨便壓迫人;隨便破壞人民政府的威信。走。咱們到派出所去。咱們是有政府的!”
圍著的人也就說:“對對!”
結果還是到了派出所。
那胖子先生認了錯,表示切實悔過。於是罰了他二千元人民券,賠償給那小孩作醫藥費。同時也批評了那小孩,以後不要扔石頭子兒。
我跟隨著我的妻從派出所回來,她很興奮地問我:“剛才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我說:“我有什麼說的。那樣的事,在城市裏多得很,憑你一個人就管清了?這是社會問題,得慢慢……”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叫她打斷了:“去雞巴的吧。不吃你這一套。我就要管。這是新社會,我就不讓隨便壓迫人。我就不讓隨便破壞咱們政府的威信。咱們是有政府的,不是無政府主義!”我連忙說:“對對對。正確!”同時也覺得有點好笑,我真想說:什麼叫“無政府主義”?你知道麼?瞎用新名詞兒。可是,我知道這句話是說不得的。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嗬。我開始分析:她對舊社會的習慣為什麼那樣的憎恨?絕無妥協調和的餘地。我想,這和她自己切身的經曆是分不開的。
她出身在貧農的家庭,十一歲上就被用五鬥三升高粱賣給人家當了童養媳,受盡了人間一切的辛酸,她的身上、頭上、眉梢上……至今還留著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燒火棍打的、擀麵杖打的、用剪子鉸的傷痕。共產黨來了,她就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革命。為著自己的命運戰鬥了。革命對於她,真可以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無後退的路。
她曾經在遊擊區跳溝爬牆,和日本人、漢奸搏鬥。她的手殺過人……
她曾經在老山溝裏的軍火工廠裏,製造子彈、裝配步槍……為了突擊生產,把右手的食指在“壓力機”上撞下了一小節指頭,成了一個疙瘩……
日本人來“掃蕩”了。她率領著一班女工,連夜抬著機器,蹚過齊大腿根的水去“堅壁”。因此落下了“寒腿”的病,每逢陰雨,至今還隱隱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