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深夜,工廠失火,她奮勇當先,率領了二十五個女工去搶救器材,差一點沒燒死在火裏……
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裏,她開始學習認字,寫字……終於學成了“粗通文字”……
在一九四四年,她當選了“勞動英雄”。出席晉察冀邊區第二屆英模大會,我記得當她在大會上作完了典型報告的末了,她舉著胳膊宣誓似地說:“……在舊社會裏我是個老幾?我隻值五鬥三升高梁米。這會兒大夥兒說我是英雄。叫我來開會,讓我上台說話……唉。沒有共產黨哪會有我嗬。我願意為著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徹底的解放,流盡我最後一滴血!”——那時候我在大會上擔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組織上分配我給她寫傳記,我們整整談了三個晚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愛上了她。
四、我們結婚三年,直到今天我仿佛才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
那一切的苦難,使她變得倔強。今天她來到城市,麵對這城市所遺留的舊習慣,她不妥協,不遷就,她立誌要改造這城市。因此,有些地方她就顯得固執、狹隘……甚至顯得很不虛心了。特別是對於我更是如此。也因此使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有了裂痕。但我對她依然還很留戀,還沒有決心和勇氣斷然和她決裂。特別是當我比較清醒的時候,仔細想來,我們之間的一切衝突和糾紛,原本都是一些極其瑣碎的小節,並非是生活裏邊最根本的東西。所以我決心用理智和忍耐,甚至遷就,來幫助她克服某些缺點。
我以為,我對她的分析和結論,已經是很完滿很公平,而且覺得這樣做,對我來說是仿佛將要犧牲一些什麼。
哪知道她還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
首先是她的某些觀點和生活方式也在改變著,最明顯的例子是:她現在所擔任的工作是女工工作,在那些女工裏邊,也有不少搽粉抹口紅的,也有不少腦袋像個“草雞窩”的……可是她和她們很能接近,已經變得很親近……有一次,我故意問她:“你不是很討厭那些搽粉抹口紅,頭發像‘草雞窩’的人麼?”她卻很認真地教訓起我來了:“你不能從形式上、生活習慣上去看問題。她們在舊社會都是被壓迫的人。她們迫切需要解放。同誌。狹隘的保守觀點要不得!”哈哈。她又學了一套新理論啦。
同時,她自己在服裝上也變得整潔起來了!“他媽的”“雞巴”……一類的口頭語也沒有了。見了生人也顯得很有禮貌,最使我奇怪的是:她在小市上也買了一雙舊皮鞋,逢是集會、遊行的時候就穿上了。回來,又趕忙脫了,很小心地藏到床底下的一個小木匣裏……我逗她說:“小心讓城市把你改造了啊。”她說:“組織上號召過我們:現在我們新國家成立了。我們的行動、態度,要代表大國家的精神;風紀扣要扣好,走路不要東張西望;不要一麵走一麵吃東西,在可能條件下要講究整潔樸素,不腐化不浪費就行。”我暗暗地想:女同誌到底是愛漂亮的嗬。但在某些基本問題上,她不容易接受人家的意見,不認錯的毛病,恐怕是很難改變的。
可是隨著時間的前進,我又發現我對她的了解不但不完全,而且是相反的。我總還是習慣地從形式上去看問題。
有一次周末,我去看她,她獨自抱著孩子坐在炕角裏沉思。我說:“小娟呢?她吃飯去了?”她不安地說:“不。她走了。”接著她就告訴我:她們機關裏有一個本地做飯的大師傅,有一隻懷表,在昨天早晨開飯的時候不見了。恰好這時候,隻有小娟到夥房裏去倒過水,旁人沒去過。同時,早先機關裏在拾掇大客廳的時候,她撿了幾個扣子,所以就有人懷疑那隻表也是她拿的。另外,早先有些同誌也嚷嚷過,有的說丟了個化學梳子,有的說丟了一塊毛巾……那大師傅也沒和別的同誌商量,就去找我的妻,肯定說那隻表是小娟拿的。要我的妻向小娟追究。於是,她就問小娟拿了那隻表沒有?問得小娟直啼哭,一口咬定說:沒拿。並且說:“大姐。要是我拿了,就算對不起您的一片好心。”小娟這孩子個性太強,受不了這,馬上非走不解。擋也擋不住。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大師傅自己又把表找著了。
這一下,我的妻的激動和不安,真是無法形容。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覺。她對我說,機關裏那麼多的人為什麼不懷疑旁人,偏偏就懷疑是小娟拿的表?你說老幹部們都受過鍛煉,決計不會拿的,這倒也是理由;可是機關裏留用的舊人員很多,他們也沒受過革命鍛煉,那麼為什麼不懷疑是他們拿的呢?她說:“這是什麼觀點?這還不是小看窮人麼?”我說:“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雞毛蒜皮的一點事。”她說:“什麼?這是思想問題哩。”
第二天清早,她讓我陪她到小娟家裏去走一趟。我說:“那又何必呢?人已經走了。要是讓她知道表又找著了,她爸爸說我們誣賴人。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對我們的影響很不好!”
她說:“不!我們錯了,為什麼不認錯呢?要不,小娟一輩子一想起這件事,就要傷心。影響更不好。”
可是,我還是認為不去的好。說實話,也就是說:我沒有那樣大的勇氣。她說:“你給看孩子,我去!”我又怕孩子啼哭了沒法治。隻好硬著頭皮,抱著孩子跟她走了。
到了小娟家裏,隻見她爸爸在拾掇車子,一見我們,就顯得很尷尬的樣子說:“那表的事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就揍了她一頓。我對她說:咱們人窮誌不窮。要是你真的拿了,我的老臉往哪裏撂?你不說真話,非打死你不解。剛才,我又揍了她一陣子。她可還是一口咬定:沒拿。我正想找您去說說,我這孩子頂老實,手也嚴實,敢情也不準是她拿的。”
我聽了,胸口直打撲通,而她反倒很鎮靜很自然,微笑著說:“不。大伯。我是來賠不是的:表已經找著了。不是小娟拿的。請你原諒。”
正在這時候,小娟從屋裏出來了。紅腫著雙眼,撲到我的妻的懷裏,兩肩一聳一聳地哭了。我的妻摸著她的小辮,輕聲地說:“小娟。你怪我不?”小娟哽咽著說:“不。大姐,您是,您是個,好人。您待我的好處,我,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我發現:我的妻的眼裏,“撲簌簌”地掉下兩顆黃豆大的淚點,滴到小娟的頭上。
我們結婚三年,我還是第一次在人麵前見她掉淚,那麼個倔強的人嗬。怎麼今天也哭啦。
從這以後,我有好幾天感到不安,我在她身上發現了不少新的東西,而正是我所沒有的。也正是我所感覺她表現狹隘、保守、固執的地方。也正從這些地方,我們的感情開始有了裂痕。我想到夫婦之間的感情到底應該建築在什麼基礎上。我們結婚三年,到今天,我仿佛才覺得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了解。我真應該後悔,真應該像她過去屢次嚴肅地向我說過的: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了。
我正想不等到周末,就找她去深談一次,恰好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勞資關係的材料,她倒來找我了。我覺得有些不尋常,因為在平時她是輕易不來找我的。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事就不許來找你麼?”坐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最後,她說:“到你們屋頂平台上去坐坐好麼?”我說:“好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有點發跳,我怕要發生什麼不能推測的事情了……
到了屋頂上,坐了一會兒,她忽然說:“我犯了錯誤了!”我不覺吃了一驚:“什麼?”她笑了,說:“也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接著她就說:昨天她們區裏,西單商場有一家皮鞋鋪裏的一個掌櫃,嫌學徒晚上到區裏開會回去晚了,把那學徒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學徒找區工會辦事處,她一聽就生了氣,跑到那鋪子裏把那掌櫃訓了個眼發藍。走路的人都圍過來看,覺得很奇怪。今天區裏開檢討會,同誌們批評她:工作方式太簡單;親自和掌櫃吵架,對那學徒也沒好處,有點“包辦代替”,群眾影響也不好。並且還批評她的工作一貫有點太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社會改造好,同時太不講究工作的方式方法……
她說完了,歎了口氣,把頭靠到我的胸前,半仰著臉問我:“這該怎麼著好?”我說:“你沒接受批評吧?”她搖了搖頭:“哪裏?自己錯了,還能不接受?那怎麼算是個同誌呢?我都坦白地接受了!”我說:“那就算了。還有什麼難過的呢!”她忽然緊握著我的手說:“唉。隻怪自己文化理論水平太低!政策掌握得不穩!不能很好地完成黨所給我的任務。以後你好好幫我提高吧!”
我說:“這是一方麵。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的優點忽略了。比方拿我來說:文化上——初中畢業;革命曆史——和你一樣;工作職位——我是個資料科科長;每天所接觸的是工作材料、總結報告;腦子裏成天轉著的是——黨的政策。按理說,對於現實生活裏邊所發生的問題,應該比你有更銳利的感覺,應該更是是非分明。可是在這些方麵我還不如你。——你不要笑。這是真話。我參加革命的時間不算短了。可是在我的思想感情裏邊,依然還保留著一部分小資產階級脫離現實生活的成份。和工農的思想感情,特別是在感情上,還有一定的距離,舊的生活習慣和愛好,仍然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甚至是不自覺的。——你有這個感覺嗎?而你呢?雖說文化水準、理論知識、工作職位都比我低——這也是真話。可是你倔強、堅定、樸素、憎愛分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你有著很深的階級仇恨心和同情心。可是你確實也有點急躁情緒——恨不得一個早起的工夫就把社會改造好。因此,常常喜歡用簡單的工作方法方式,問題想得不夠深不夠遠。你和我的這些缺點,都會阻礙我們的進步,不能更好地來完成黨所給予我們的任務。我相信:在黨的教育下加上自己的努力,我們一定都會很快進步的。你記得我們在抬頭灣的時候,同誌們不是曾經好意地和我們開過玩笑嗎?說‘看你們這兩口子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我看,我們倒是真要在這些方麵彼此取長補短,好好地結合一下呢……”我像演講似的說了不少話,要是在往日,準是早被她卡斷了。可是,她今天聽得好像很入神,並不討厭,我說一句,她點一下頭,當我說完了,她突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以後,我們再見麵的時候,不要老是說些婆婆媽媽的話;像今天這樣多談些問題,該多好啊!”
我為她那誠懇的深摯的態度感動了。我的心又突突地發跳了。我向四麵一望,但見四野的紅牆綠瓦和那青翠堅實的鬆柏,發出一片光芒。一朵白雲,在那又高又藍的天邊飛過……夕陽照到她的臉上,映出一片紅霞。微風拂著她那蓬鬆的額發,她閉著眼睛……我忽然發現她怎麼變得那樣美麗了嗬。我不自覺地俯下臉去,吻著她的臉……仿佛回複到了我們過去初戀時的那些幸福的時光。她用手輕輕地推開了我說:“時間不早了。該回去喂孩子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