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秀妮從地裏回來時,她家的大門口歇著一個賣小雞的,一群姑娘媳婦圍著,正在挑選著,品評著,嚷成一片。她把鋤頭往大門邊一靠,也參加到人群裏麵,挑選起來。
四個金色的席子筐裏麵,裝滿了幾百隻絨球球似的小雞,都是剛出蛋殼的,跟雞蛋一般大小,有金色的,雪白的,花的,黑的,絨毛毛像絲線一樣光滑柔軟,互相擁擠著,用尖嫩的聲音叫著,使得最精明的人也會看花了眼。
秀妮年年養雞,她去年養了二十隻,把賣雞蛋的錢積存著買了肥田粉,交給了農業生產合作社,算做生產投資。今年她準備養得更多,她又最愛這些天真美麗的小動物,所以這時她的心裏比誰都興奮。但她又比誰都冷靜,因為她是挑買小雞的能手,最會分辨公雞母雞,健康的和不健康的。
她把一個個挑出來的小雞托在手上,舉到眉毛那麼高,用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看了又看,一邊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哈。這個好,是個蓬蓬頭兒,身子挺硬棒。哈。這個也不錯,是個毛毛腿。去年我有三隻毛毛腿母雞,都像穿著毛褲子似的……我不要這個高腳架,準是個公雞……”
她把挑好了的都用衣襟輕輕地兜著,已經兜了十隻,忽然看見生產合作社的主任和兩個社員,拿著斧子扳子一類工具走過來了。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問道:
“主任,水車安好了嗎?”
“安好了,真是個好師傅。”主任得意地笑著,摸著山羊胡子。“哈,你今年又養多少小雞呀?多養些吧,明年再多買些肥田粉呀。”
但秀妮沒讓他說下去,又問:
“你們都回家吃飯,怎麼安車的師傅不來吃飯呀?”
“他叫我們先回來,自個兒再試驗試驗。”村長後麵的李德才愉快地大聲說,“為了叫他吃飯,拉扯了半天。就讓他再試驗一下吧……”
秀妮沒等李德才說完,連忙給了買雞的錢,兜著小雞,拿起鋤來,往家裏走。
屋裏,她媽正在灶門口燒火,對她說:
“妮子,買了小雞呀,快擱在炕上讓它們蹦躂蹦躂吧,好看著再挑挑呀。”
“不用再挑了,我這眼睛沒錯兒。”
她說著,把鋤頭擱下,一直走過穿堂門,走到後院裏。
這後院是一片小小的園地,種著幾畦小蔥、韭菜和小紅蘿卜,長得一片嫩綠,四周圍著秫秸編成的寨籬,寨籬外邊就是村外,是一望無邊的綠油油的麥子地。果然,在離園子幾十步遠的高高的井台上,在那一人抱不了的大楊樹下邊,一個包白頭巾穿白小褂的青年人,正在吆喝著社裏的大黑驢,察看著井上井下,一心一意地在試驗著新安上的水車。
一陣微風吹來,園外的麥地起了一陣灰色的波浪,送來了流水的溫柔的絮語聲。
“真是……連飯也不吃了。”秀妮心裏說。
她心裏有些別扭——今天主任派她跟幾個姑娘媳婦去耪麥子,沒有參加安水車的工作。
對於社裏每一件新的建設,新的措施,她總是很興奮的。比如去年冬天新搞起做豆腐的副業的時候,今年春天新買回那匹小黃馬的時候……對於這一切,她總願意自己是第一個參加者,是最初親眼看見的人;好像隻有這樣,她才更能覺出這些東西跟自己的關係,才會更加看得出全社的前途,她才會更加滿意。
但今天她對於安新水車的事,卻比往常對於其他的事情更加興奮,是什麼原因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也顧不得去想。
她走到寨籬根下,呆了一會兒。
一隻小雞從她的衣襟兜裏跳出來,掉在寨籬腳下的溝溝裏了。這是一條流水澆園的壟溝,直通那個井台。那小雞看見了微微有點潮濕的溝底,大概是想找水喝,竟鑽出寨籬根下的缺口,不見了。
秀妮忽然心裏一動,索性蹲下來,把小雞全部抖落在壟溝裏。小雞立刻興奮起來,扇動著花瓣似的小翅膀,邁動著紅色的小腳爪,尖聲噪叫著,鑽出籬根下的缺口,順著溝,奔跑著,啄食著在溝底歇蔭吸水的小蟲子,向井台那邊去了。
“這是誰家的小雞呀,當心跑沒了哇!”過了一會兒,井台上那青年人叫起來了。
秀妮開了寨籬門,順著壟溝,快步走著,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這些該死的小雞,一會兒沒看著它們,就跑到這兒來了。”
井台上,青年人忘記了吆喝牲口,往大楊樹上一靠,對著秀妮直愣愣地看著,微笑著。
秀妮也愣住了,忘記了小雞,直愣愣地看著正在轉動著的新水車。
“我認識你。”一會兒,青年人說。
“我也認識你。”秀妮一甩頭發,也微笑著說。
真的,他倆早就認識了,而且互相都有個印象,隻是一直沒有說過話。
這青年名叫胡成,是離這村三裏地胡各莊的人,在附近二三十裏地以內頗有點名氣,因為他在生產上接受新的技術最大膽。比如:別人耕地都是一條條直線式的耕法,他耕地卻是直著耕一遍,又橫著耕一遍,是十字式;別人種棉花都是很早就打岔掐尖,他卻等棉花長到快一人高了
(他的棉花長得特別壯),才把棵子修理成上尖下大的寶塔形,並且規定了每個枝子上留幾個桃兒,秋後竟比別人多打了一倍多……他並沒有學過安裝水車,隻是去年在省裏受“生產訓練”時,看見過國營農場安裝了兩輛水車,現在卻已經成了附近村莊安裝水車的師傅了。就因這一切,人們都佩服他的“怪”勁、聰明勁,都叫他是“科學專家”。
這一切,秀妮都知道,都羨慕。
“你記得嗎?”胡成仍然直愣愣地看著秀妮,“去年全縣的那次會上……”
“我記得。”秀妮說,順手從旁邊一棵小槐樹上折下個小樹枝,在手裏玩弄著。她從前就覺得胡成曾經注意過她,現在完全證實了,心裏很高興。
“今天正月間,全縣的擴大幹部會上,我們也見過麵,對不?”胡成又說。
“對。”秀妮又一笑,看了對方一眼。“可是,我比你記得的還早。那年,我還小呢,還沒實行土地改革,是秋天,我在這棵‘大葉楊’下邊摟枯樹葉,”她指了指胡成靠著的那棵大楊樹,“給地主張省三家的小子看見了,說不讓拾他家的樹葉,趕來要打我,恰巧你也拾柴禾拾到這兒來了……”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胡成笑著,態度更自然了。“喝。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他想起那時他抓住地主家的小子揍了一頓,至今心裏還覺得痛快。
“你那時不也是個小孩嗎?”秀妮不服氣地說。停了一會兒,她又說:“這會,這井台,這樹,都是咱們合作社的啦。整整三十畝地,你看這麥苗兒,多強。”
“你也是生產合作社的社員嗎?”胡成羨慕地問。他時常因為自己的互助組沒有轉成社而著急難過。
“嗯,是。”秀妮回答著,覺得有些驕傲,不覺低了頭,有些臉紅。
這時,又吹來一陣微風,大楊樹的葉子嘩嘩地響,好像天在下雨。拉車的大黑驢不知什麼時候自動地站住了,伸著脖子想喝溝溝裏那剛車出來的涼水,夠不著,就失望地叫起來了。“嗷——嗷——嗷——”
秀妮本來有很多話想問胡成,比如:聽說你自個兒有一台收音機,是真的嗎?能聽見北京毛主席的演講嗎?去年種豐產棉花時,怕人說你是“胡鬧”,看見有人就往棉花棵裏一藏,是真的嗎?你幹嗎還怕人笑話呢?……但初次交談,怎麼好把什麼問題都問出來呢?
胡成也有一些問題要問秀妮,比如:去年縣裏的一次會上,休息時,你在看牆上的宣傳畫,我走上去想跟你說話,你為什麼走開了?後來,人家叫你報告做宣傳工作的經驗,你幹嗎說得那麼簡單,還封建嗎?……他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一時說不出口。
於是,兩人默默地呆了好半天,胡成摸弄著身子後麵的樹幹,秀妮玩弄著手裏的樹枝。
忽然,從那邊一個葡萄架後麵竄出個人來,大叫著:
“哈。我說壟溝裏怎麼不流水了呢,原來……嘿。”
這人名叫趙小黑,是陪著胡成一塊兒試驗新水車的,正在那邊看壟開畦。這時他光著頭,披著件夾襖,露出兩隻黑油油的胳膊,拿著一把鐵鍁,走了過來。
“咱們該回家吃飯啦!”他說著,不住地眨巴著眼睛,走上了井台,開始卸牲口。
秀妮紅著臉,一轉身,這才想起了她的小雞。
那些小雞還在原來那條壟溝裏,撲著小翅膀想往井台上跳,卻跳不上來,被秀妮一趕,又順著壟溝奔跑著,噪叫著,真像一個個滾動著的美麗的小絨球。
胡成看著秀妮的背影,隻見她跟在小雞後麵,低著頭,走得那麼慢,簡直看不見腳步在移動。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有著同樣的想法。
春天的原野,到處是金色的閃光,綠色的波浪;到處有著新的、健康的、聰明的人們,在創造著正在開始的、幸福的生活。
我從河西圖書館走出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感到秋天太陽的燥熱。一大群年輕人,歡躍地把我送到吉普車旁邊。年輕的館長何蓮花,垂著兩個小辮,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有些看書的工人們都抬起頭來送我們走過,有些人也跟著走出來,站在門旁邊來看。這一群把我包圍了一會兒的人們,七言八語的,我聽不清誰在講什麼,我也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我望著他們笑、揮手,也說了不知什麼話吧,後來,我發現自己笑得很傻,我生氣了,想再說點聰明話,可是車子已經開動了。我回過頭來再看他們,真說不出我對這群年輕人的羨慕。看啊。他們是那樣的熱情,那樣的洋溢著歡欣,洋溢著新鮮的早春之氣。
“是不是我們回河東去?快開晚飯了。”司機老羅把我的思想截斷了,他這樣問我。
“不,”我說,“老羅,你認識李洛英的住處麼?我昨天和他約好要去他那裏。”
“哪個李洛英?是那個看水位的老頭麼?聽說他住在吊橋下麵,河西的陡岩上,可沒去過。”
“那末我們就去吧。”我摸了摸口袋,隻有兩包煙。我便叫老羅把車彎回合作社,買了十幾個燒餅和一個罐頭。
於是我和老羅又在這條陡的、彎曲的、飛舞著塵土的山路上顛簸了。
不時從對麵開來一些十輪卡車,也有裝木頭、石塊的,也有空車,有的車是鐵道部的,有的車是官廳水庫工程局的,也有燃料工業部的,橫豎是吼著,車輪子軋軋地響,喇叭不斷地叫,那些像水沫、像霧似的黃塵,從對麵的車身後邊撲到我們臉上、身上。
車子繞過了一座山,看見了河,又靠著山,沿著河邊往下遊走。山很陡,路很窄,石子很多,有些地方是剛剛修補好的。前麵運器材的車子很多,我們走得又小心,又慢,還常常停住。我們走過了吊橋不多遠,老羅就把車子停在路旁一個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的小屋旁邊。這屋就像一個小崗亭,門臨河峽,背後就是路,來往的車子就緊貼著屋子的後牆軋軋地滾去滾來,屋的兩邊都隻能勉強斜放一輛卡車。老羅告訴我可能到了,於是他引我轉到屋前,並且高聲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