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晌午(2 / 3)

“李洛英。”

屋門是大敞開的,李洛英正坐在床鋪邊,伏在桌子上寫字呢。雖說我們離他那樣近,如果不是有人大聲叫他,他是不會抬起頭的樣子,他好像很用心,把全部心神都貫注在他填寫的本子上。

“哈,老李,咱們來了,你倒好安靜。”

他取下了老花眼鏡,歪著頭,細眯著眼,對我審查地看了一下,才微微一笑。

“嗯。真來了。”接著又答應我,“對,這裏就是個靜,一天到晚連耳朵都震聾了。”

他站起來張羅了一下,提了一把壺從門前的陡坡上像個年輕人似的直衝下去了。老羅坐在煤爐前去燒火,紙和木材發出微微的煙,我憑著這小屋的窗洞望了出去。

太陽快下山了,對麵高山上隻留下一抹山脊梁還塗著淡黃。滿山遍嶺一片秋草,在微微的晚風中,無力的,偶爾有些起伏。峽穀裏流著永定河的水流。更遠的地方不斷地傳來炸山的轟隆聲,屋後的車輪聲與流水聲混成一片雜音。我凝視著這熟悉的荒山和聽著這陌生的喧鬧出神了。

李洛英回來了,他們兩人圍著爐子燒開水。我舍不得離開窗洞,這山峰,山梁梁,山凹凹,繞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這山裏麵的山,這羊腸小道,這崾峻……這些不都像我在河北、山西、陝北所走過的那些山一樣的麼?這不也像我所走過的桑幹河的山一樣的麼?那些曾經與我有過關係的遠的山,近的山,都湧到我眼前,我的確有很長的時間是在這樣的山中轉過的,現在我又回到老地方來了。這裏雖然也還有荒野,卻並不冷僻,各種的震響在這包圍得很緊的群山裏麵回蕩。

李洛英把開水給我遞了過來,並且有心打破我的沉默,他笑道:

“中意了咱們這山溝溝麼?”

司機老羅也問道:“怕沒見過這大山吧?”

我望著這瘦骨嶙嶙的老漢,他不多說話,靜靜地望著我,嘴角上似乎掛著一點似笑非笑的神氣,細小的、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睛,常常閃著探索和機警的眼光。我問道:

“老李,你們這裏有過土改麼?是哪一年土改的?”

“土改?搞過,是一九四六年呀?”

“一九四六年土改過?咱那年就在這一帶,我就到過懷來,新保安,涿鹿的溫泉屯,你看,就差不多到了這裏。”

他又笑了,可是那種探索的眼光也看得更清楚了。我就把這一帶的一些村名和物產說了很多,我並且肯定地說他一定看過羊,做過羊倌。像他們這地方,地不好,山又多,不正好放羊麼。

我對於這山凹的感情,立刻在他那裏得到濃烈的反映。他不再眯著眼睛看我了,他也靠近窗洞,把眼光橫掃著對麵的大山。他輕輕地說,就像是自語似的:

“我不隻是個羊倌,而且我還是個糧秣。老丁同誌。你看吧,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我都清清楚楚。我打七八歲就在這山上割草,被狼嚇唬過;我的父母就埋在這山上。我十幾歲就放羊,走破了多少雙鞋子,可也流了多少血在上麵,咱們擔過驚,受過怕。唉。多少年了,我現在還一個人留在這裏,守護著山,睡在上麵,看著它,哪一天不從這座山跑到那座山去幾趟。如今這山上住的人可多了,熱鬧的時候幾萬人在這裏工作,可是隻有我,隻有我才真真懂得這山,隻有我才每天同他說話。哈……總算和它一樣,咱們是一個樣樣的命……”

“一個樣樣的命?啥命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嘿。老丁同誌。你還不懂得麼?山和我一樣翻身了,咱們全為著祖國建設,全工業化啦。”老糧秣主任搓著手,歪著頭,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不覺地把眼光落在桌子上他填寫的單單上麵。那是一張水位記錄表,他的確寫得很工整呢。

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個圈,也就是走了兩三步,就又踅回到窗洞前邊。他用手指著對麵山上,教我和老羅看一個石窯窯,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找了半天,看見有一團黑凹凹的地方,上邊有一道岩石的邊緣,可以猜想出那裏有一個窯。李洛英說:“看見了嗎?就是那個黑窯窯,我可在那裏邊住了夠二年啦。”

老羅也轉入到我們的談話裏邊了,他無法理解這句話,他問道:“為什麼?”

“嘿,還鄉隊不斷地來嘛,他們哪一次不搶走些東西。他們要糧嘛,你不記得我是一個糧秣麼?要給他們找到了還了得。”

“你是黨員麼?”我問他。

“當然是黨員啦。還有些年頭了,一九四四年就入黨了。那時還是抗日戰爭年代啦!”

老羅緊望著他,好像在說:“瞧不出還是老革命啦!”

李洛英又走了開去,屋子太小,他站在門旁朝外望,山色已經變成暗紫色了。可是鏗鏗的石頭被敲打的響聲,山在被炸開的響聲,運輸的大板車軋軋地在屋後一輛跟著一輛過去的聲音,仍舊不斷地傳來,我落在沉思中去了。李洛英不安地又走了起來。老糧秣主任啊。你在想什麼呢?你的艱苦的一生,奮鬥的一生,你所有的愁苦、鬥爭,危險和歡欣都同時湧現了出來,都在震動著你的心靈吧。我在這個時候什麼也不能做,我隻想,我不能離開他,我願意和這個主任同在下去,坐在一道,靜靜地聽著外邊的噪雜和看著漸漸黑了下去的暫時仍然有些荒野的山影。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六七歲吧。他並不注意我們,走到門角落拿起電話就不知和誰說開了,一說完又跑去桌邊拿著水位記錄表就翻。房子裏已經黑下來了,看不清,他就又走到門角落裏去按電門,猛地一下,電燈亮了。屋子小,電燈顯得特別明亮,年輕人好像忽然發現了我們,就呆住了,跟著也露出一絲笑容,並不是對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覺得好笑就笑了起來似的。跟著他就又去看水位表,並且問:“李伯伯,你還沒有吃飯吧?”

這才把我和老羅提醒了,我們趕快打開燒餅包,老羅又到車上找刀子開罐頭。李洛英又去燒開水,房子裏立刻忙了起來,空氣也就立刻顯得活躍而熱鬧了,李洛英又替我介紹了這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杜新,簡稱他小杜,是從天鎮縣來的民工,挑土,挑石頭,推鬥車,做了半年工,本來該回去了,可是他不願意,他要求留下來學技術,做工人。水庫上負責人同意他留下,把他分配在水文站做學員,兩個星期輪一次班,同老李一道看水位。每天學習一個鍾頭文化,兩個鍾頭業務,一個鍾頭政治和時事。他留在水文站才三個月,可是他穿著製服,戴著八角帽,像一個機關裏的公務員,也就是通常說的“小鬼”。李洛英最後還加添說:“年輕人聰明,有前途,水文站上這樣的人有三四個,他們輪流來和我搭伴,我看他們年紀輕,瞌睡大,讓他們上半夜值班,我管下半夜,白天也是這樣,叫他們少管些,好加緊學習。”

年輕人說話了:“李伯伯就睡得少,上半夜他也很少睡著,我要和他換,他不幹,他怎麼說就得怎麼做,咱們全得依他,他個性太強了。”他的批評使我們都笑了。

我們慢慢地吃著燒餅和牛肉,李洛英客氣了一下,也就吃起來了。小杜跑到崖下邊,河邊上看水位去了。

李洛英又不安起來,他覺得他沒有做主人,而吃著我們帶來的燒餅,很過意不去。他又在屋子裏走著,時時望著他的床底下,總好像有話想同我們講,又壓抑著自己。我問他要什麼,他不說,又坐了下來。最後他把頭歪著,細眯著眼望我們,微微笑著說:“老丁同誌。你看我總算是老實人,我總想款待你一點東西,我還有少半瓶煮酒,是咱們這地方的特產,可又怕你不吃,又怕你以為我是個貪杯的人。這還是過八月節我外甥替我捎來的,我現在有工作,怎麼也不敢吃,就放在床底下。今日個,唉。少有,你也難得來,你在溫泉屯呆過,也就算咱們這地方的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咱又沒有別的,不喝多,喝一杯,老丁同誌,怎麼樣?不笑我吧?”

他迅速地彎身下去,從床底下抽出一個瓶子,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倒了滿滿一茶杯,像碧玉一樣綠的酒立刻泛出誘人的香氣。李洛英把酒推到我麵前,又自己倒了小半飯碗,給老羅也倒了小半飯碗。我覺得他的細細的眼睛裏更放射出一道溫柔的光,他撫摸著綠色的酒,從這個杯子裏望到那個小碗裏。我不願違拂他的意思,我舉著茶杯說:“老李。為我們新的生活幹杯吧。”

他呷了一口,便又說下去了。他告訴我們在抗日戰爭時期,咱們的人常常來,一個星期至少走一趟,送報紙,送文件,有時是送幹部。他就帶他們過鐵路,到赤城龍關去。他為我們描寫過鐵路封鎖線的緊張,但是從來也沒出過事。他又告訴我什麼人在這裏住過。可惜沒有一個是我的熟人,我也認識幾個到察北工作過的人,而他們告訴我走的是南口或者古北口。

官廳村是個窮村,連個小地主也沒有,真真夠得上富農的也沒有。村子隻有五十來戶人家,都是好人,所以八路軍沒來多久就建立了村政權和發展了黨員。李洛英還不是最先加入的。因為環境較好,所以區鄉幹部下來了就常常住在這裏。有時來住一夜,有時來幾個人商量點事。雖是窮鄉僻壤,倒並不落後,村子上也沒有漢奸、特務。可是也就是這種村子常為敵人所痛恨,日本帝國主義也好,國民黨反動派也好,對於這種遊擊區的、或者是敵人邊緣區的地方是不客氣的,過幾天就來敲詐一下,特別是國民黨反動派。一九四六年以後,他有兩年不敢睡在村子裏。

老羅、小杜都聽故事入了神,這一切事對他們都是很新鮮的。他們不知道從前在老區的人們的生活,他們不覺地對於這糧秣主任增加了敬意,靜靜地聽著。

李洛英已經把他自己碗裏的酒喝幹了。他的話匣子開了,就像永定河的水似地阻攔不住,他慢悠悠地又歎了一口氣:“老丁同誌。咱就不願提起這件事,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有一天夜裏,天很冷,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山頭上的哨,冷得不行,隻得來回走走,可是當他再往前走的時候,這時天在慢慢發亮,他猛然看見已經有人摸上村頭上的山頭了。他趕忙放了一槍就往後山跑,那時咱們都還在睡覺呢,連衣服也顧不上穿好就往外跑。跑得快的就上了山,慢的就跑不出來,敵人已經把村子包圍起來了。是還鄉團呀。有三百多人。這時有兩個區鄉幹部正好睡在村子上,他們也上了山,可是他們走錯了路,走到懸崖上去了。還鄉團又追在他們後邊。原來是村支書帶著他們的,可是天不大亮,跑得急,他們沒有跟上來,就這樣他們走了絕路。他們看看後邊,敵人已經臨近了,前邊是陡崖,下邊是永定河的水,他們不願當俘虜就跳下去了,就那樣跳崖摔死了。村子裏鬧得一團糟,還鄉團把能吃的都搶走了,咱就從那時候不敢在村子上睡。後來把村子都搶光了,就來一次砸鍋,全村的鍋、缸、罐、缽都砸光了,咱們硬有十來天沒法燒東西吃……這些事按說也過了許久了,如今咱們誰的生活不過好了?有時也忙得很,想不起這些事,有時也總是朝前邊望,娃娃們將來的日子可美咧。可是不知道怎麼的,有些事總忘不掉,一想起來心總還是痛,老丁同誌。這些該死的反動派,當然也抓到一些,可是總還有逍遙法外的,比如蔣介石這種人,咱恨,就是恨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