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河西圖書館走出來的時候,已經不再感到秋天太陽的燥熱。一大群年輕人,歡躍地把我送到吉普車旁邊。年輕的館長何蓮花,垂著兩個小辮,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有些看書的工人們都抬起頭來送我們走過,有些人也跟著走出來,站在門旁邊來看。這一群把我包圍了一會兒的人們,七言八語的,我聽不清誰在講什麼,我也不知道該和誰說話。我望著他們笑、揮手,也說了不知什麼話吧,後來,我發現自己笑得很傻,我生氣了,想再說點聰明話,可是車子已經開動了。我回過頭來再看他們,真說不出我對這群年輕人的羨慕。看啊。他們是那樣的熱情,那樣的洋溢著歡欣,洋溢著新鮮的早春之氣。
“是不是我們回河東去?快開晚飯了。”司機老羅把我的思想截斷了,他這樣問我。
“不,”我說,“老羅,你認識李洛英的住處麼?我昨天和他約好要去他那裏。”
“哪個李洛英?是那個看水位的老頭麼?聽說他住在吊橋下麵,河西的陡岩上,可沒去過。”
“那末我們就去吧。”我摸了摸口袋,隻有兩包煙。我便叫老羅把車彎回合作社,買了十幾個燒餅和一個罐頭。
於是我和老羅又在這條陡的、彎曲的、飛舞著塵土的山路上顛簸了。
不時從對麵開來一些十輪卡車,也有裝木頭、石塊的,也有空車,有的車是鐵道部的,有的車是官廳水庫工程局的,也有燃料工業部的,橫豎是吼著,車輪子軋軋地響,喇叭不斷地叫,那些像水沫、像霧似的黃塵,從對麵的車身後邊撲到我們臉上、身上。
車子繞過了一座山,看見了河,又靠著山,沿著河邊往下遊走。山很陡,路很窄,石子很多,有些地方是剛剛修補好的。前麵運器材的車子很多,我們走得又小心,又慢,還常常停住。我們走過了吊橋不多遠,老羅就把車子停在路旁一個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的小屋旁邊。這屋就像一個小崗亭,門臨河峽,背後就是路,來往的車子就緊貼著屋子的後牆軋軋地滾去滾來,屋的兩邊都隻能勉強斜放一輛卡車。老羅告訴我可能到了,於是他引我轉到屋前,並且高聲叫:
“李洛英。”
屋門是大敞開的,李洛英正坐在床鋪邊,伏在桌子上寫字呢。雖說我們離他那樣近,如果不是有人大聲叫他,他是不會抬起頭的樣子,他好像很用心,把全部心神都貫注在他填寫的本子上。
“哈,老李,咱們來了,你倒好安靜。”
他取下了老花眼鏡,歪著頭,細眯著眼,對我審查地看了一下,才微微一笑。
“嗯。真來了。”接著又答應我,“對,這裏就是個靜,一天到晚連耳朵都震聾了。”
他站起來張羅了一下,提了一把壺從門前的陡坡上像個年輕人似的直衝下去了。老羅坐在煤爐前去燒火,紙和木材發出微微的煙,我憑著這小屋的窗洞望了出去。
太陽快下山了,對麵高山上隻留下一抹山脊梁還塗著淡黃。滿山遍嶺一片秋草,在微微的晚風中,無力的,偶爾有些起伏。峽穀裏流著永定河的水流。更遠的地方不斷地傳來炸山的轟隆聲,屋後的車輪聲與流水聲混成一片雜音。我凝視著這熟悉的荒山和聽著這陌生的喧鬧出神了。
李洛英回來了,他們兩人圍著爐子燒開水。我舍不得離開窗洞,這山峰,山梁梁,山凹凹,繞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這山裏麵的山,這羊腸小道,這崾峻……這些不都像我在河北、山西、陝北所走過的那些山一樣的麼?這不也像我所走過的桑幹河的山一樣的麼?那些曾經與我有過關係的遠的山,近的山,都湧到我眼前,我的確有很長的時間是在這樣的山中轉過的,現在我又回到老地方來了。這裏雖然也還有荒野,卻並不冷僻,各種的震響在這包圍得很緊的群山裏麵回蕩。
李洛英把開水給我遞了過來,並且有心打破我的沉默,他笑道:
“中意了咱們這山溝溝麼?”
司機老羅也問道:“怕沒見過這大山吧?”
我望著這瘦骨嶙嶙的老漢,他不多說話,靜靜地望著我,嘴角上似乎掛著一點似笑非笑的神氣,細小的、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睛,常常閃著探索和機警的眼光。我問道:
“老李,你們這裏有過土改麼?是哪一年土改的?”
“土改?搞過,是一九四六年呀?”
“一九四六年土改過?咱那年就在這一帶,我就到過懷來,新保安,涿鹿的溫泉屯,你看,就差不多到了這裏。”
他又笑了,可是那種探索的眼光也看得更清楚了。我就把這一帶的一些村名和物產說了很多,我並且肯定地說他一定看過羊,做過羊倌。像他們這地方,地不好,山又多,不正好放羊麼。
我對於這山凹的感情,立刻在他那裏得到濃烈的反映。他不再眯著眼睛看我了,他也靠近窗洞,把眼光橫掃著對麵的大山。他輕輕地說,就像是自語似的:
“我不隻是個羊倌,而且我還是個糧秣。老丁同誌。你看吧,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我都清清楚楚。我打七八歲就在這山上割草,被狼嚇唬過;我的父母就埋在這山上。我十幾歲就放羊,走破了多少雙鞋子,可也流了多少血在上麵,咱們擔過驚,受過怕。唉。多少年了,我現在還一個人留在這裏,守護著山,睡在上麵,看著它,哪一天不從這座山跑到那座山去幾趟。如今這山上住的人可多了,熱鬧的時候幾萬人在這裏工作,可是隻有我,隻有我才真真懂得這山,隻有我才每天同他說話。哈……總算和它一樣,咱們是一個樣樣的命……”
“一個樣樣的命?啥命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嘿。老丁同誌。你還不懂得麼?山和我一樣翻身了,咱們全為著祖國建設,全工業化啦。”老糧秣主任搓著手,歪著頭,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不覺地把眼光落在桌子上他填寫的單單上麵。那是一張水位記錄表,他的確寫得很工整呢。
他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個圈,也就是走了兩三步,就又踅回到窗洞前邊。他用手指著對麵山上,教我和老羅看一個石窯窯,我們順著他的手指找了半天,看見有一團黑凹凹的地方,上邊有一道岩石的邊緣,可以猜想出那裏有一個窯。李洛英說:“看見了嗎?就是那個黑窯窯,我可在那裏邊住了夠二年啦。”
老羅也轉入到我們的談話裏邊了,他無法理解這句話,他問道:“為什麼?”
“嘿,還鄉隊不斷地來嘛,他們哪一次不搶走些東西。他們要糧嘛,你不記得我是一個糧秣麼?要給他們找到了還了得。”
“你是黨員麼?”我問他。
“當然是黨員啦。還有些年頭了,一九四四年就入黨了。那時還是抗日戰爭年代啦!”
老羅緊望著他,好像在說:“瞧不出還是老革命啦!”
李洛英又走了開去,屋子太小,他站在門旁朝外望,山色已經變成暗紫色了。可是鏗鏗的石頭被敲打的響聲,山在被炸開的響聲,運輸的大板車軋軋地在屋後一輛跟著一輛過去的聲音,仍舊不斷地傳來,我落在沉思中去了。李洛英不安地又走了起來。老糧秣主任啊。你在想什麼呢?你的艱苦的一生,奮鬥的一生,你所有的愁苦、鬥爭,危險和歡欣都同時湧現了出來,都在震動著你的心靈吧。我在這個時候什麼也不能做,我隻想,我不能離開他,我願意和這個主任同在下去,坐在一道,靜靜地聽著外邊的噪雜和看著漸漸黑了下去的暫時仍然有些荒野的山影。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年輕人,大約十六七歲吧。他並不注意我們,走到門角落拿起電話就不知和誰說開了,一說完又跑去桌邊拿著水位記錄表就翻。房子裏已經黑下來了,看不清,他就又走到門角落裏去按電門,猛地一下,電燈亮了。屋子小,電燈顯得特別明亮,年輕人好像忽然發現了我們,就呆住了,跟著也露出一絲笑容,並不是對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覺得好笑就笑了起來似的。跟著他就又去看水位表,並且問:“李伯伯,你還沒有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