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糧秣主任”(3 / 3)

小杜便又告訴我,李伯伯的堂兄弟李洛平,和他的侄子李治民都在修配所當工人,他們家還有兩個人當水庫一修建就參加了工程工作,現在已經離開水庫工程局調到別的地方去了。

老李的神情又變了,說不出的心滿意足,但仍保持著他的慢悠悠的神氣說道:“官廳村一共有二十多個人轉了業,都跟著水庫的修建轉入了工業。都是年輕人,都比我強,他們都不隻做工,還學習到技術。咱們李洛平一年就學會掌握了車床,如今已經在帶徒弟呢!”

我想起了我頭一天在修配所見到的一切。那裏已經隻剩五十幾個工人了(因為工程快完,有些人又調到別的地方去了)。隻有幾個是老工人,都是青年,還有兩個女民工也在那裏學習。李洛平就負責一個女民工的技術學習。李洛平穿著翻皮鞋,藍布工人裝,就像一個中學生來做工,一點也沒有農村孩子的土氣,我簡直沒有想到他就是原來官廳村這窮農村的孩子。我一邊說我看見過他,同意他們對他的讚許,一邊心裏驚奇這種變化。時代的腳步跨得太大了,我仿佛聽到這種聲音,雖然我不是今天才聽到的,雖然我時時都合著這音節行走,可是我仍然經常地要為著這緊湊的節奏、激烈的音響而震動。

天太晚了,我不願太妨礙他們的工作,我向他們告辭,李洛英不等我說完,就陪著我走出了小屋,而且首先跨進了吉普車。他說他要送我回去,他要到工地去,他說他喜歡在那裏走。那明亮、那紅火是他做夢也夢不出的地方。他把那裏形容成天堂一般。

我們的車又沿著山,在窄窄的路上往回開。因為是晚上,喇叭就響得更厲害,這時什麼聲音都聽不清了。幾處斷崖的地方紮著木架子,這種架子隻有北京紮天棚的工人才能紮,他們可以懸空高高地紮著,可是非常結實,能載重,人在架上爬上爬下又非常方便。晚上他們也不停工,打著探照燈,人掛在架子上工作著,架子上的影子,圖案似地貼在懸崖上,真是多麼雄偉的鏡頭啊。

車慢慢朝著最熱鬧地方,最亮的地方走,已經聽到擴音器裏放送的音樂,已經聽到混凝土攪拌機喀喀喀喀的聲音。老頭沉不住氣了,他在我後麵把頭俯過來,大聲說:“老丁同誌。你看呀。這就是咱們的老地方呀。看現在是個什麼樣子。看人們使多大的勁來改變這地方!”

車子走到攔洪壩的頭前停下了,車子已經不能前進。我的住處在河東,我要經過壩(在現在來說還是工地)走回去,我要從這二百九十米長的壩麵上走回去。我要穿過幾千人,要穿過無數層挑土的、挑沙子的、背石頭的、灑水的、打夯的陣線,我要繞過許多碾路車,我要常常找不到路,被迷失在人裏邊。我每天出來都要通過這個壩,這是一個迷宮,我一走到這裏就忘記了一切,就忘記了自己,自己也就變成一撮土,一粒沙那樣渺小,就沒有了自己了。

握別了老羅,李洛英和我用同樣的心情走到了工地,他緊緊地拉著我,怕人們把我們衝散,但兩人在一起對別人的妨礙更大些,所以還是常常得分開。

年輕的小夥子們,在夜的景色中,在電燈繁密得像星辰的夜景中,在強烈的水銀燈光下,在千萬種喧鬧聲溶合在一個聲音中,顯得比白天更有精神。他們邁著大步,跑似的,一行去一行來,穿梭似的運著土、沙……他們跟著擴音器送來的音樂,跟著打夯的吆喝,跟著碾路機的軋軋聲跑得更歡了。他們有的穿著買來的翻領襯衫,有的穿著雁北所流行的惹人注意的大紅布背心。他們有時同認識的人打招呼,有時鼓勵著旁人,和人挑戰似的呼喊著。這些人大都是河北各縣的農民,可是我覺得他們又同我熟識,又同我不熟識了。他們雖然是在挑土,在推鬥車,可是他們臉上浮著活潑的氣息,他們並不拘謹,他們靈活,他們常常有一種要求和人打交道的神氣,他們熱烈,他們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新的歡樂和勇敢。有些人認識老李,又看見老李同我走過,就和老李說話,問我是誰。有個別認識我的,就朝著我笑。我又要看這些人們,又要注意不碰著人,又要注意腳底下,一會兒走在碎石路上,一會兒走在沙子路上,一會兒又踩著濕泥。我們也好像參加了勞動,參加了戰鬥似地緊張地走過。

雖說走過來了,我們到了壩的東頭,站在溢洪道起點的地方,但這裏也還擁擠著人們。李洛英和我抬頭四望,在這時我們沒有談話,連眼色也沒有交換,但我們彼此很了解。我們在這樣場麵底下,隻有低頭。李洛英仍然忍不住衝破了這沉默,他又用那種輕聲的調子,慢悠悠地好像是自語似地說道:

“老丁同誌。你知道我們是站在什麼地方麼?我們的腳底下,就是往日的官廳村,就是我從小住的地方。你看,現在這村子沒有了,連一點影子也沒有了。你以為我該怎麼想?嘿。老丁同誌,徹底地把那些貧窮,把那些保守,把那些封建都連根翻了。這裏是混凝土,後邊是新官廳村,說不上高樓大廈,可是整齊,刷刷新,裏邊住著建設幸福的人們。你再看,這永定河兩麵,這是什麼世界啊。電燈比星星還多,比水晶還亮,參觀的人們說這像上海,像重慶……我沒有到過那些地方,也許那裏是繁華的,可是這裏是些什麼人啦?是些什麼事?是移山倒海,是些沒有自己,一股子勁為了祖國的建設的好漢們。這裏有享受嗎?勞動就是享受;這裏有榮譽嗎?勞動就是榮譽;這裏有愛嗎?勞動就是愛。老丁同誌。我從那個世界,舊的世界到了現在,眼看著變,你說我這心裏是個什麼滋味?”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我不願打斷他。過了一會,李洛英又說了,他的聲音高亢了起來:“什麼是共產黨,我講不全,因為我沒念過什麼書,可是我懂得,黨就是要人人都有幸福,為了人人的幸福,盡量把自己的東西、把自己的力量拿出來。咱老了,咱現在看水位,僅僅看看水位是不夠的,咱還要學習,還要提高,還要幫助人,我要把咱這幾根老骨頭拿出來,不能讓年輕的走在頭裏。我已經看見官廳村變了樣,它明年還會好起來,它後年還會更好起來,我在這裏,我的家在這裏,也會越過越好。可是假如將來有人問起我,你使了什麼力量呢?我要答應得上來,我要我心裏不難受,覺得我沒有吝嗇過,我同許多人一樣,我不是空著手走過來的,你別看我這樣子又幹又瘦,這都是過去受的罪,我今年才五十六歲。我心裏快活,我還有許多年為人民服務呢。老丁同誌。時間不早了,我再送你一段路,你也該休息了。”

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我太興奮了。我一點也不想回去,我望得遠遠的,望到這口子外邊,望到遠遠的濛濛茫茫的一片地方,我想:“是的,舊的官廳村,窮苦的,經過了多年鬥爭的官廳村沒有了,壓根兒沒有了。這裏有的是更廣闊的,新的,幸福的世界。湖山變得更美麗,人變得更可愛;糧秣主任艱難的生活過去了,李洛英成為更加有生氣的,充實的,懂得生活的水位看管人……”

我回頭再望他,他是多麼親切地站在我旁邊,凝視著壩上的人群,有時又望望我。我最後說:“咱們倆誰也不送誰。過天要有時間我再去你那兒。”

李洛英同意了我的提議,我們分手了。我卻沒有走,我望著他的後影,他被人群遮住了,可是又看見了,我好像永遠看見他精靈瘦削的身子在人群中隱現,他用他那微微閃爍的,帶著一些潮濕的眼睛,撫摸著很多人。

什麼時候我回到了自己的住處,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