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人人都在談論著張拴賣地的事情了。
俗話不俗,“要得窮,翻毛蟲”。張拴本來日子倒也能過,四口人種著十幾畝地,要是不胡搗騰牲口,地種好,糧食也足夠吃。可是他這個人偏偏好掂根鞭杆轉牛牙繩,今年春天把一頭紅牡牛換了個小叫驢,回來就不成活,沒喂夠十天又賣了。算下來賠了二十多萬,想再買個牛犢,也買不住。這時鄉幹部對他說:“張拴你不要胡翻吧。‘翻拙弄巧,袍子搗個大夾襖’。”可是他就不服氣,向他妻妹夫借了一百萬元,一下子到周家口趕回來兩條老口牛。到家偏偏碰上麥前霜災,牛賣不上價。借草借料喂到犁早地時候,好容易才算推出手,算下來一個驢價賠得幹幹淨淨,又欠下他妻妹夫幾十萬元的賬。
“蹋下窟窿背上賬,像黃香膏藥貼在身上。”張拴是個小農戶,經不起這波折,黑夜白天怎樣打算,也過不去這一腳。他妻妹夫還見天來要賬,連襟親戚,惹得臉青臉紅,他也不想再說軟話,就心一橫:“賣地。賣‘一杆旗’,揀好地賣,看有人要沒有!”
這“一杆旗”本是村子裏頭一份好地,形狀像個三角旗子,緊靠著流水壕。一年兩茬起,誰見誰眼紅,是村裏有名的“糧食囤”。張拴咬住牙賣這塊地,一來是好賣;二來是他算著這二畝地能賣一百多萬,剩幾個錢再去撈一家夥。因為種地他既種不好,同時他也覺著種地老不解渴。
一提起張拴賣地,村裏人都估摸起來了。有人猜這家,有人猜那家,誰也不能肯定。因為有幾家解放後是活泛點,可人家也不一定買地。有兩家中農雖然能買得起,但也常常說自己窮,打量他們也不敢動這大本頭。最後算是猜到宋老定身上。都知道他這二年翻過來啦,二兒子東林又是個木匠,每月彙回來幾十萬。老定又早就吵著要置幾畝業,可是還有人不相信,因為他大兒子東山是個共產黨員。
“人眼是秤”,這句話一點也沒錯說。宋老定今年一連接住東林八封掛號信,一封一封裏都有錢。這算把他愁住了,他一輩子沒穿過一雙洋襪子,可是也舍不得買,他隻是把這些錢攢著又攢著。東山今年春天買豆餅,向他要過一次錢,他沒給,又一次是互助組裏預備合夥在下凹地打一眼井,東山又向他要錢,說:“這幾個錢我有用處,到以後你就知道了。”東山是個硬漢子,他不想到爹手裏掏這幾個錢。不過最近,他才看透他爹原來是想買地。
宋老定一聽說張拴要賣“一杆旗”地,就像他先前娶媳婦時花轎到門口那一會一樣,心裏又急又高興,可又沒法出去對人說。這幾天他東跑西跑地打聽著,吃清早飯時就一本正經地把東山叫到屋子裏,興致勃勃地說:“張拴賣地那事情這幾天咋說哩?”東山簡單地答了一句:“人家不準備賣。”
老定半天沒吭聲,東山端著飯碗出去了。
夜裏,東山回來得很晚,見他爹噙著煙袋,不住氣地吸。他媽在一邊打盹。
老定看見他回來,就問:“區裏有人找你,見他沒有?”
“見他了。”東山說罷很想再說些話,可是他沒想好應該咋說。老定是專門等著他要商量買地的事。他想著東山有個強脾氣,年輕人得慢慢順說。
屋子裏靜得像沒一個人。還是老定先開口,他磨磨蹭蹭地說:“我今天見王老三,他說張拴賭咒要賣這塊地。‘一杆旗’這塊地我摸底,那是黑氯土。隻要雨水一灌,比上大糞還來勁。”他停了一下,使勁地又吸了口煙說:“土地改革時分給張拴,我就想著咋沒分給咱。不過咱是幹部,當然不能跟他爭這塊地。現在要是他賣,咱可不能錯過這機會。”他說著盯著東山的臉,又說:“做莊稼人啥貴重,還不是得有幾畝土。”東山知道他要說這些話,正預備回答,老定又歎了口氣說:“我要錢弄啥?還不是給你兄弟們打算,我能跟你們一輩子?”東山笑著說:“張拴那地不賣了,你別聽王老三瞎扯。”
“他不賣。”老定笑了笑,“恐怕他那一屁股賬沒人給他還。”“他沒有多少賬。”東山接著振了振精神說起來,“今後晌我和他商量了。賣地不是辦法。張拴又不是有三十畝五十畝,就那十幾畝地,賣了咋辦?咱和張拴家從前都是貧農,他現在遇住困難,咱要幫助他。咱咋能買他這地。”老定聽得不耐煩,他風言風語聽別人說過:“東山是黨員,他不會買地放賬。”他想著大概兒子是因為這不敢買,就氣衝衝地說:“咱咋不能買?就別人能買。買地賣地是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兩情兩願,又不是憑黨員訛他的,有啥不能買。”東山猛不防他爹會說這樣話,自己一急就說:“爹。話不是這樣說的。張拴賣地是不錯,可是他不賣地也行,隻不過需要借幾十萬塊錢,咱不能看著人家破產。我已經答應借給他五十萬塊錢……”老定沒等他說完就問:
“你啥時候承當他?”他翻著兩隻帶血絲的眼。
“今後晌承當他。”
東山話還沒落地,老定忽的一聲站起來了,臉憋得通紅,脖子筋起得大高,他像發瘋一樣喊著:“這是東林掙的錢,不是你掙的。你借。你借!你咋沒有把我借給他,你咋沒有把你媽借給他。”
老頭氣得衣裳一披出去了。東山娘也被驚醒了。她埋怨著說:“你妹子有喜事啦,我問他要過幾百回錢,想買點東西,他都不給,就想著買地。你還和他爭個啥。”
父子倆鬧這一場氣不要緊,可慌壞了東山媳婦秀蘭。她先跑到麥場上解勸公公,叫他回去。老頭冷冷地說:“我不回去,我想坐一會。”接著他又緩緩地交代說:“不用扯旗放炮的,不要弄得誰也知道了。”
秀蘭急忙回到家裏,東山正躺在床上出長氣。
“生氣了,是不是?”她微笑著坐到床沿上。
“我也沒啥氣可生!”東山故意裝出平和的樣子。秀蘭卻故意逗著他說:“你還不知道咱爹那心事,他早都把算盤打好了。他給老二買地就叫他買,你管他做啥哩。”東山一聽秀蘭說這話,就猛地坐起來說:“你怎麼也說這話。現在不是說咱買或者別家買,問題是不能看著張拴把地都賣了,——他以後怎麼過。遇住這種事就得想辦法解決。共產黨員不是掛個牌子呀。”接著他又緩緩地說:“我自己知道我沒盡到責任。麥前我由張拴地邊過,看見他地裏麥長得像燒香一樣,我就覺得難受。都是貧農,明知道他種莊稼沒習慣,也沒有去幫助他。趕集人每逢由他地邊過,說:‘看這塊地的麥,賠不了種籽。’我臉子就像被打了一下一樣,像你說的我隻管自己就好了,虧你是個青年團員。”
這倒引起秀蘭的話來了。秀蘭說:“我問你,你在我跟前耍槍哩,在咱爹跟前你咋不說哩。你既然能說這些,為啥不在咱爹跟前說?”東山勉強地笑著說:“我沒說完他就走了,我有啥辦法!”秀蘭故意繃著臉說:“我也得批評批評你。平時你見他連句話也不說,親父子爺們沒有坐到一塊說過話。你飯一端,上街了。衣裳一披,上鄉政府了。你當你的黨員,他當他的農民,遇住事你叫他照你的話辦,他當然和你吵架。”東山笑著說:“你倒給我上起課來了。”不過他心裏可挺服氣。秀蘭正預備說下去,忽然院子裏響著老定撲蹋撲蹋的腳步聲,東山急忙擺了擺手,秀蘭住了口。老頭到屋裏後,東山靜聽著上房的動靜。沒聽清楚他娘說了句什麼,老頭接著拉長嗓子說:“他借錢他就借,隻要他有錢。哪怕他借給人家萬貫江山哩!”秀蘭推了推東山,吃吃地笑著說:“這是叫你聽哩!”
太陽剛露出鮮紅的臉,村子裏的早晨是冷清清的,田野裏傳來隱隱的吆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