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不能走那條路(2 / 3)

宋老定沒有上地。他整整一夜沒睡好覺,翻過來,翻過去,老是想著買地這一件事。天明一起身,他就去到王老三家裏。

王老三解放前給地主當過賬房,過去在村裏跑來跑去,也算是個“事中人”。這幾年村裏人沒多理他,不過他卻挺會巴結人,見了幹部就想盡方法說說進步話。過去看見宋老定,眼角就沒掃過他;現在他看見村裏群眾挺擁護東山,見了老定就格外親熱起來。宋老定想買地這件事和他商量過,他就跑得像梭子一樣。

老定剛跨進他家大門,他就迎上來說:“咦。老哥,我昨天就預備去找你,張拴那事有門路了。”

“聽說他不想賣了?”老定慢吞吞地問。

“漚兩天也不要緊,反正有我哩。他想借幾個錢,不賣地,我說:‘你不憨吧,該賣就得賣,不受那洋症,借錢還是得還賬呀。’他心裏又有點活了,你放心。”他接著又附在老定的耳朵上說:“保險能買到你手裏。這地便宜著哩,明年一季麥就把你一多半本撈回來了。”老定討厭王老三擠眉弄眼地說話,他說:“他真不賣咱也不強買。”王老三這時卻拍了一下他的肩頭說:“老哥,這機會不多,可不能錯過。咳,你呀,現在有二十來畝地,再買個十幾畝,能養住個長工,就雇個長工。”接著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出一輩子力啦,該歇歇了。”老定聽他說著,搭拉著頭半天沒吭聲,他腦子裏嗡嗡直響。他在想著:“我真的要雇長工嗎?我是扛了十八年長工的人呀。”他走出王老三家大門後,想起王老三過去給地主跑著買地也是這股子勁;他又想起在朱家扛活時,掌櫃們在大麥天,看著別人黑汁白汗幹活,王老三也是搖著扇子站在一邊看。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說:“去你娘的吧王老三,你是專會浮上水!”

他一步一步地踱到麥場裏,一排麥秸垛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看看這個,比比那個,他想著:“我隻要把張拴幾畝地買下,哼,到明年麥天就看出誰的麥秸垛大了。”他看著看著自己的麥秸垛慢慢地大了,好像有一大群人在自己場裏做活……他又看那邊張拴的麥垛慢慢地小了,小得像草簍子那麼大。他猛然想起張拴那一群孩子,在他眼前那一群孩子都瘦得皮包骨頭,向他跑來。他急忙踮著腳走到家裏。

秀蘭正和婆婆在廚房裏烙饃,兩個人一問一答正說得有勁。老定聽見媳婦說:“我爹呀。他還是老腦筋……”他就站在院子裏歪著頭聽起來。

“他還不是為你們。他已經半截入土了,還不是為你們打算。人一年一年多了,他能不為你們打算,老婆這樣說著。秀蘭卻笑著說:“俺們才不叫他打算哩。現在咱是互助組,過年咱村要是成立合作社,咱就參加合作社。將來能用機器種地,還發愁沒糧食吃。”老定聽著氣得胡子都立起來了,他想著遇住個強兒子,又碰到這個媳婦。

吃飯時候,秀蘭端上了飯。老定把臉扭在一邊看都沒看。秀蘭說:“爹。看涼了,吃罷。”他像沒聽見。停了一會兒,他忽然向東山娘說:“我不吃了,我去集上吃肉哩。”他說著抓住幾個饃,氣呼呼地說:“我給誰省哩,我把八股套繩都拉斷了,還落不下好。”他眼睛一翻一翻地瞪著秀蘭,秀蘭臉朝著牆在暗暗地笑。

老定確實到集上吃了一頓。不過他沒有吃肉,他隻吃了一碗豆腐湯煮饃。

老定和東山鬧氣有個特別地方,就是越生氣越憋著幹活。哪怕是一個人耩地,一個人幫耬,兩個人一晌能不答一句腔,可是誰也不會蒙住被子睡大覺。

春天時候,因為借車,老定不願意借給人家用,東山卻承當了人家。兩個為這事鬧了一場氣,足足有十天沒說話。這一次鬧氣,老定想著最少又得半月不答腔。

天快黑的時候,東山開完黨支部會議回來,老定正在喂牛,就裝著添草沒看見。卻不料東山問著:“爹。咱那穀子割後,那塊地種成豌豆吧?”老定猛不防兒子會問他。他看了看東山的臉,臉上帶著笑,雖然笑得不自然。他知道兒子是來和解來了,就慢悠悠地說:“行吧,那地就得調調茬。”說著就坐在院子裏的捶布石頭上。他想著兒子大概是願意買地了,就磨磨蹭蹭地說:“你還年輕呀。啥都沒有置幾畝土算事。地是根本。我活著不能給你弟兄倆買十畝八畝,我心裏總是下不去。你怕啥哩?有我出頭買,誰敢說啥。咱也不能光吃花卷饃,咱也得打算打算吃個白饃。哼。敢說咱每年再添幾畝早麥,”他說到這裏一揮手說,“麥子就見年吃不完了。”

“咱現在糧食也不是不夠吃。”東山蹲在地下說了一句。

“不錯呀。有是有,可總是不寬綽。”

東山想著他爹還是這樣固執,就把話轉到莊稼上。他笑著說:“爹,咱東地那四畝穀子,你看今年能打多少?”老定思謀了半天說:“最少也能弄它一千三四百斤。”東山知道他爹一說別家莊稼好就眼紅,就說:“林旺家那穀子今年一畝地能打一大石。人家組裏那十九畝穀子一塊強似一塊,和咱那比起來高一筷子。”老定每逢聽見這話就不服氣,他哼了一聲說:“隻要舍得往地裏上東西,誰的地也不是‘齋公’。”東山急忙說:“不錯,可咱就沒有上。咱今年春天要用十萬二十萬買點細肥上到地裏,何止多打三五百斤糧食。”老定說了半天,結果又被東山抓住今年春上的事情,就又變過來說:“光上糞也不中,那得看地裏啥土質。林旺那塊穀地過去是咱的哩,我能不知道,一塊地淨是黑氯土,可養苗啦。”東山唯恐他不這樣說,聽到這裏就插嘴說:“咱咋會把那塊地賣給何老大了?”他說著帶著埋怨口氣。老定看了看孩子的臉,歎了口氣說:“你也不用埋怨你爹,提起來這事,我渾身肉都直顫。民國三十二年,兩季沒收,偏偏你媽就害了月家疾。我那時候正被朱家開銷了,回來隻得見天推一車子煤賣賣,弄幾個錢給你媽拾副藥。你那時還小。你那個小妹子咋糟蹋啦?你娘在床上躺著,我得見天抱著她挨家找奶吃。想叫你外婆來,咱家沒糧食。我得做飯,侍候病人,起五更還得去推煤,結果把你那個小妹子活活餓死了。”老定說到這裏眼圈紅了。他停了一下咬了咬牙又說:“等你媽病好,蹋下一屁股賬,麥口期吃地主五升糧食,到麥罷還一鬥。四畝地賣給何老大,算下來也不知道找了多少錢,反正隻夠打發藥賬。”他接著搭拉著頭說:“就是那年才把你送去學銅匠,你才十三歲!”他說著偷偷看了看東山從小受過症的臉。

“那時候也沒人救濟救濟咱?”東山反問了一句。

“救濟。鄉公所隻差沒有把窮人骨頭搓成扣,有錢人隻怕你窮不到底!”他咬著牙又說:“哪像現在……”說到這裏猛地停住了。東山看出了他爹的心事,他歎了口氣,徐徐地說:“爹,張拴現在因為他胡搗騰也要賣地了,可是現在是新社會,咱那困難要是放在現在,就賣不了地了。現在共產黨領導就是這樣,隻要你正幹,下力,遇住事政府和大家都能幫助,是叫大家慢慢都提高,不能看著叫哪一家破產。”

老定沒吭聲,他隻覺得額頭上的青筋蹦蹦亂跳,腦子裏像黃河水一樣翻騰著波浪。

東山看著他爹那樣子,就慢慢地說:“爹。過去地主是隻恨窮人窮不到底,現在大家是互相幫助。你吃過那苦頭,你知道那滋味,咱不能走地主走的那一條路。”

老定仍然沒吭聲,他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

秋天。柿樹林成行地排在地邊上,密密的綠葉子交織在一起,像一團帳幕;細細的枝條上,掛著將熟的柿子。

宋老定脫了一隻鞋子,坐在柿樹林下的土圪壋上。他看看天,天藍藍的沒有一絲雲彩。他看看地,田野裏的秋莊稼蓬蓬勃勃地像比賽一樣往高處長著。特別是他跟前的一塊高梁,穗子撲楞開像一篷小傘,綴滿了圓飽飽的像珍珠一樣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