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百合花(1 / 3)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這天打海岸的部隊決定晚上總攻。我們文工團創作室的幾個同誌,就由主攻團的團長分派到各個戰鬥連去幫助工作。大概因為我是個女同誌吧。團長對我抓了半天後腦勺,最後才叫一個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紮所去。

包紮所就包紮所吧。反正不叫我進保險箱就行。我背上背包,跟通訊員走了。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裏的秋莊稼,卻給雨水衝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空氣裏也帶有一股清鮮濕潤的香味。要不是敵人的冷炮,在間歇地盲目地轟響著,我真以為我們是去趕集呢。

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麵。一開始他就把我撩下幾丈遠。我的腳爛了,路又滑,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卻又怕他笑我膽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個人摸不到那個包紮所。我開始對這個通訊員生起氣來。

噯。說也怪,他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倒自動在路邊站下了。但臉還是朝著前麵,沒看我一眼。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蹬蹬蹬地自個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甩下幾丈遠。我實在沒力氣趕了,索性一個人在後麵慢慢晃。不過這一次還好,他沒讓我撩得太遠,但也不讓我走近,總和我保持著丈把遠的距離。我走快,他在前麵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麵就搖搖擺擺。奇怪的是,我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我不禁對這通訊員發生了興趣。

剛才在團部我沒注意看他,現在從背後看去,隻看到他是高挑挑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厚實實的肩膀看來,是個挺棒的小夥。他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黃軍裝,綁腿直打到膝蓋上。肩上的步槍筒裏,稀疏地插了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偽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

沒有趕上他,但雙腳脹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向他提出了休息一會後,自己便在做田界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也在遠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把槍橫擱在腿上,背向著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誌的緣故。女同誌下連隊,就有這些困難。我著惱地帶著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麵對著他坐下來。這時,我看見他那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頂多有十八歲。他見我挨他坐下,立即張惶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局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我拚命忍住笑,隨便地問他是哪裏人。他沒回答,臉漲得像個關公,呐呐半晌,才說清自己是天日山人。原來他還是我的同鄉呢。

“在家時你幹什麼?”

“幫人拖毛竹。”

我朝他寬寬的兩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綠霧似的竹海,海中間,一條窄窄的石級山道,盤旋而上。一個肩膀寬寬的小夥,肩上墊了一塊老藍布,扛了幾枝青竹,竹梢長長的拖在他後麵,刮打得石級嘩嘩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故鄉生活啊。我立刻對這位同鄉,越加親熱起來。我又問:

“你多大了?”

“十九。”

“參加革命幾年了?”

“一年。”

“你怎麼參加革命的?”我問到這裏自己覺得這不像是談話,倒有些像審訊。不過我還是禁不住地要問。

“大軍北撤時我自己跟來的。”

“家裏還有什麼人呢?”

“娘,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裏。”

“你還沒娶媳婦吧?”

“……”他飛紅了臉,更加忸怩起來,兩隻手不停地數摸著腰皮帶上的扣眼;半晌他才低下了頭,憨憨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還想問他有沒有對象,但看到他這樣子,隻得把嘴裏的話,又咽了下去。

兩人悶坐了一會兒,他開始抬頭看看天,又掉過來掃了我一眼,意思是在催我動身。

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他摘了帽子,偷偷地在用毛巾拭汗。這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沒出一滴汗,為了我跟他說話,卻害他出了這一頭大汗,這都怪我了。

我們到包紮所,已是下午兩點鍾了。這裏離前沿有三裏路,包紮所設在一個小學裏,大小六個房子組成品字形,中間一塊空地長了許多野草,顯然,小學已有多時不開課了。我們到時屋裏已有幾個衛生員在弄著紗布棉花,滿地上都是用磚頭墊起來的門板,算作病床。

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幹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拍紙插在額前的破氈帽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麵擋光。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杆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地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著水,同時還從懷裏掏出一包飯團來嚼著。我隻見他迅速地做著這一切,他說的什麼我就沒大聽清。好像是說什麼被子的事,要我們自己去借。我問清了衛生員,原來因為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一二十條棉絮也好。我這時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奮勇討了這件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也請了我那位同鄉,請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們先到附近一個村子,進村後他向東,我往西,分頭去動員。不一會兒,我已寫了三張借條出去,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裏抱得滿滿的,心裏十分高興,正準備送回去再來借時,看見通訊員從對麵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