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沒借到?”我覺得這裏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麼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誌,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帶我去。”我估計一定是他說話不對,說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可不好。我叫他帶我去看看。但他執拗地低著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群眾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鬆鬆爽爽地帶我走了。
我們走進老鄉的院子裏,隻見堂屋裏靜靜的,裏麵一間房門上,垂著一塊藍布紅額的門簾,門框兩邊還貼著鮮紅的對聯。我們隻得站在外麵向裏“大姐大嫂”地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一會,門簾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綹蓬鬆鬆的劉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頭上已硬翹翹地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地對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誌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裏麵,盡咬著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一來,我倒有些尷尬了,下麵的話怎麼說呢。我看通訊員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好像在看連長做示範動作似的。我隻好硬了頭皮,訕訕地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著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著,一邊不斷向房裏瞅著。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才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
“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趕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說。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媳婦抱了被子,已經在房門口了。被子一拿出來,我方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不肯借的道理了。這原來是一條裏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麵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麵撒滿白色百合花。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麵前一送,說:“抱去吧。”
我手裏已捧滿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訊員來拿。沒想到他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我隻好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著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不想他一步還沒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鉤,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婦一麵笑著,一麵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夾了被子就走。
剛走出門不遠,就有人告訴我們,剛才那位年輕媳婦,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我聽了,心裏便有些過意不去,通訊員也皺起了眉,默默地看著手裏的被子。我想他聽了這樣的話一定會有同感吧。果然,他一邊走,一邊跟我嘟噥起來了。
“我們不了解情況,把人家結婚被子也借來了,多不合適呀!……”我忍不住想給他開個玩笑,便故作嚴肅地說:
“是呀。也許她為了這條被子,在做姑娘時,不知起早熬夜,多幹了多少零活積起來的錢,或許她曾為了這條花被,睡不著覺呢。可是還有人罵她死封建……”
他聽到這裏,突然站住腳,呆了一會,說:
“那。……那我們送回去吧。”
“已經借來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認真、為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麼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乎乎的小同鄉。
他聽我這麼說,也似乎有理,考慮了一下,便下決心似的說:
“好,算了。用了給她好好洗洗。”他決定以後,就把我抱著的被子,通統抓過去,左一條、右一條地披掛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紮所以後,我就讓他回團部去。他精神頓時活潑起來了,向我敬了禮就跑了。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掛包裏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朝我揚了揚,順手放在路邊石頭上,說:
“給你開飯啦!”說完就腳不點地地走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幹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筒裏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著。
他已走遠了,但還見他肩上掛下來的布片,在風裏一飄一飄,我真後悔沒給他縫上再走。現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紮所的工作人員很少。鄉幹部動員了幾個婦女,幫我們打水,燒鍋,做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婦也來了,她還是那樣,笑眯眯地抿著嘴,偶然從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時不時地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後來她到底問我說:
“那位同誌弟到哪裏去了?”我告訴她同誌弟不是這裏的,他現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著,動手把借來的幾十條被子、棉絮,整整齊齊地分鋪在門板上、桌子上(兩張課桌拚起來,就是一張床)。我看見她把自己那條白百合花的新被,鋪在外麵屋簷下的一塊門板上。
天黑了,天邊湧起一輪滿月。我們的總攻還沒發起。敵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燒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轟炸,照明彈也一個接一個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麵點了無數盞的汽油燈,把地麵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在這樣一個“白夜”裏來攻擊,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呀。我連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也憎惡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