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鍛煉鍛煉”(1 / 3)

“爭先”農業社,地多勞力少,

動員女勞力,作得不夠好;

有些婦女們,光想討點巧,

隻要沒便宜,請也請不到

有說小腿疼,床也下不了,

要留兒媳婦,給她送屎尿;

有說四百二,她還吃不飽,

男人上了地,她卻吃麵條。

她們一上地,定是工分巧,

做完便宜活,老病就犯了;

割麥請不動,拾麥起得早,

敢偷又敢搶,臉麵全不要;

開會常不到,也不上民校,

提起正經事,啥也不知道,

誰給提意見,馬上跟誰鬧,

沒理占三分,吵得天塌了。

這些老毛病,趕緊得改造,

快請識字人,念念大字報。

楊小四寫

這是1957年秋末“爭先”農業社整風時候出的一張大字報。在一個吃午飯的時間,大家正端著碗到社辦公室門外的牆上看大字報,楊小四就趁這個熱鬧時候把自己寫的這張快板大字報貼出來,引得大家丟下別的不看,先搶著來看他這一張,看著看著就轟隆轟隆笑起來。倒不因為楊小四是副主任,也不是因為他編得順溜寫得整齊才引得大家這樣注意,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批評的兩個主要對象是“爭先”社的兩個有名人物——一個外號叫“小腿疼”,另一個外號叫“吃不飽”。

小腿疼是五十來歲一個老太婆,家裏有一個兒子、一個兒媳,還有個小孫孫。本來她瞧著孫孫做做飯,媳婦是可以上地的,可是她不,她一定要讓媳婦照著她當日伺候婆婆那個樣子伺候她——給她打洗臉水、送尿盆、掃地、抹灰塵、做飯、端飯……不過要是地裏有點便宜活的話也不放過機會。例如夏天拾麥子,在麥子沒有割完的時候她可去,一到割完了她就不去了。按她的說法是“拾東西全憑偷,光憑拾能有多大出息”。後來社裏發現了這個秘密,又規定拾的麥子歸社,按斤給她記工,她就不幹了。又如摘棉花,在棉桃盛開每天摘的能超過定額一倍的時候,她也能出動好幾天,不用說剛能做到定額她不去,就是隻超過定額三分她也不去。她的小腿上,在年輕時候生過連瘡,不過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治好了。在生瘡的時候,她的丈夫伺候她;在治好之後,為了容易使喚丈夫,她說她留下了個腿疼根。“疼”是隻有自己才能感覺到的。她說“疼”別人也無法證明真假,不過她這“疼”疼得有點特別:高興時候不疼,不高興了就疼;逛會、看戲、遊門、串戶時候不疼,一做活兒就疼;她的丈夫死後兒子還小的時候有好幾年沒有疼,一給孩子娶過媳婦就又疼起來;入社以後是活兒能大量超過定額時候不疼,超不過定額或者超過的少了就又要疼。鄉裏的醫務站辦得雖說還不錯,可是對這種腿疼還是沒有辦法的。

“吃不飽”原名“李寶珠”,比“小腿疼”年輕得多——才三十來歲,論人材在“爭先”社是數一數二的,可惜她這個優越條件,變成了她自己一個很大的包袱。她的丈夫叫張信,和她也算是自由結婚。張信這個人,生得也聰明伶俐,隻是沒有誌氣,在戀愛期間李寶珠跟他提出的條件,明明白白就說是結婚以後不上地勞動,這條件在解放後的農村是沒有人能答應的,可是他答應了。在李寶珠看來,她這位丈夫也不能算最滿意的人,隻能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因為不是個幹部——所以隻把他作為個“過渡時期”的丈夫,等什麼時候找下了最理想的人再和他離婚。在結婚以後,李寶珠有一個時期還在給她寫大字報的這位副主任楊小四身上打過主意,後來打聽著她自己那個“吃不飽”的外號原來就是楊小四給她起的,這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既然隻把張信當成她“過渡時期”的丈夫,自然就不能完全按“自己人”來對待他,因此她安排了一套對待張信的“政策”。她這套政策:第一是要掌握經濟全權,在社裏張信名下的賬要朝她算,家裏一切開支要由她安排,張信有什麼額外收入全部繳她,到花錢時候再由她批準、支付。第二是除做飯和針線活以外的一切勞動——包括擔水、和煤、上碾、上磨、掃地、送灰渣一切雜事在內——都要由張信負擔。第三是吃飯穿衣的標準要由她規定——在吃飯方麵她自己是想吃什麼就做什麼,對張信是她做什麼張信吃什麼;同樣,在穿衣方麵,她自己是想穿什麼買什麼,對張信自然又是她買什麼張信穿什麼。她這一套政策是她暗自規定暗自執行的,全麵執行之後,張信完全變成了她的長工。自從實行糧食統購以來,她是時常喊叫吃不飽的。她的吃法是張信上了地她先把麵條煮得吃了,再把湯裏下幾顆米熬兩碗糊糊粥讓張信回來吃,另外還做些火燒幹餅鎖在箱裏,張信不在的時候幾時想吃幾時吃。隊裏動員她參加勞動時候,她卻說“糧食不夠吃,每頓隻能等張信吃完了刮個空鍋,實在勞動不了”。時常做假的人,沒有不露馬腳的。張信常發現床鋪上有幹餅星星(碎屑),也不斷見著糊糊粥裏有一兩根沒有撈盡的麵條,隻是因為一提就得生氣,一生氣她就先提“離婚”,所以不敢提,就那樣睜隻眼闔隻眼吃點虧忍忍饑算了。有一次張信端著碗在門外和大家一起吃飯,第三隊(他所屬的隊)的隊長張太和發現他碗裏有一根麵條。這位隊長是個比較愛說調皮話的青年。他問張信說:“吃不飽大嫂在哪裏學會這單做一根麵條的本事哩?”從這以後,每逢張信端著糊糊粥到門外來吃的時候,愛和他開玩笑的人常好奪過他的筷子來在他碗裏找麵條,碰巧的是時常不落空,總能找到那麼一星半點。張太和有一次跟他說:“我看‘吃不飽’這個外號給你加上還比較正確,因為你隻能吃一根麵條。”在參加生產方麵,“吃不飽”和“小腿疼”的態度完全一樣。她既掌握著經濟全權,就想利用這種時機為她的“過渡”以後多弄一點積蓄,因此在生產上一有了取巧的機會她就參加,絕不受她自己所定的政策第二條的約束;當便宜活做完了她就仍然喊她的“吃不飽不能參加勞動”。

楊小四的快板大字報貼出來一小會兒,吃不飽聽見社房門口起了哄,就跑出來打聽——她這幾天心裏一直跳,生怕有人給她貼大字報。張太和見她來了,就想給她當個義務讀報員。張太和說:“大家不要起哄,我來給大家從頭念一遍。”大家看見吃不飽走過來,已經猜著了張太和的意思,就都靜下來聽張太和的。張太和說快板是很有功夫的。他用手打起拍子有時候還帶著表演,跟流水一樣馬上把這段快板說了一遍,隻說得人人鼓掌、個個叫好。“吃不飽”就在大家鼓掌鼓得起勁的時候,悄悄溜走了。

不過“吃不飽”可沒有回了家,她馬上到“小腿疼”家裏去了。她和小腿疼也不算太相好,隻是有時候想借重一下“小腿疼”的硬牌子。小腿疼比她年紀大、闖蕩得早,又是正主任王聚海、支書王鎮海、第一隊隊長王盈海的本家嫂子,有理沒理常常敢到社房去鬧,所以比“吃不飽”的牌子硬。“吃不飽”聽張太和念過大字報,氣得直哆嗦,本想馬上在當場罵起來,可是看見人那麼多,又沒有一個是會給自己說話的,所以沒有敢張口就悄悄溜到“小腿疼”家裏。她一進門就說:“大嬸呀。有人貼著黑帖子罵咱們哩。”“小腿疼”聽說有人敢罵她好像還是第一次。她好像不相信地問:“你聽誰說的?”“誰說的?多少人都在社房門口吵了半天了,還用聽誰說?”“誰寫的?”“楊小四那個小死材。”“他這小死材都寫了些什麼?”“寫的多著哩:說你裝腿疼,留下兒媳婦給你送屎尿;說你偷麥子;說你沒理占三分,光跟人吵架……”她又加油加醋添了些大字報上沒有寫上去的話,一頓把個小腿疼說得腿也不疼了,挺挺挺挺就跑到社房裏去找楊小四。

這時候,主任王聚海、副主任楊小四、支書王鎮海三個人都正端著碗開碰頭會,研究整風與當前生產怎樣配合的問題,“小腿疼”一跑進去就把個小會給他們攪亂了。在門外看大字報的人們,見“小腿疼”的來頭有點不平常,也有些人跟進去看。“小腿疼”一進門一句話也沒有說,就伸開兩條胳膊去撲楊小四,楊小四從座上跳起來閃過一邊,主任王聚海趁勢把“小腿疼”攔住。楊小四料定是大字報引起來的事,就向“小腿疼”說:“你是不是想打架?政府有規定,不準打架。打架是犯法的。不怕罰款、不怕坐牢你就打吧。隻要你敢打一下,我就把你請得到法院!”又向王聚海說:“不要攔她。放開叫她打吧。”“小腿疼”一聽說要出罰款要坐牢,手就軟下來,不過嘴還不軟。她說:“我不是要打你。我是要問問你政府規定過叫你罵人沒有?”“我什麼時候罵過你?”“白紙黑字貼在牆上你還昧得了?”王聚海說:“這老嫂。人家提你的名來沒有?”小腿疼馬上頂回來說:“隻要不提名就該罵是不是?要可以罵我可就天天罵哩。”楊小四說:“問題不在提名不提名,要說清楚的是罵你來沒有!我寫的有哪一句不實,就算我是罵你。你舉出來。我寫的是有個缺點,那就是不該沒有提你們的名字。我本來提著的,主任建議叫我去了。你要嫌我寫得不全,我給你把名字加上好了。”“你還嫌罵得不痛快呀?加吧。你又是副主任,你又會寫,還有我這不識字的老百姓活的哩?”支書王鎮海站起來說:“老嫂你是說理不說理?要說理,等到辯論會上找個人把大字報一句一句念給你聽,你認為哪裏寫得不對許你駁他。不能這樣滿腦一把抓來派人家的不是。誰不叫你活了?”“你們都是官官相衛,我跟你們說什麼理?我要罵。誰給我出大字報叫他死絕了根。

叫狼吃得他不剩個血盤兒,叫……”支書認真地說:“大字報是毛主席叫貼的!你實在要不說理要這樣發瘋,這麼大個社也不是沒有辦法治你!”回頭向大家說:“來兩個人把她送鄉政府!”看的人們早有幾個人忍不住了,聽支書一說,馬上跳出五六個人來把她圍上,其中有兩個人拉住她兩條胳膊就要走。這時候,主任王聚海卻攔住說:“等一等。這麼一點事哪裏值得去麻煩鄉政府一趟?”大家早就想讓“小腿疼”去受點教訓,見王聚海一攔,都覺得泄氣,不過他是主任,也隻好聽他的。“小腿疼”見真要送她走,已經有點膽怯,後來經主任這麼一攔就放了心。她定了定神,看到局勢穩定了,就強鼓著氣說了幾句似乎是光榮退兵的話:“不要攔他們。讓他們送吧。看鄉政府能不能拔了我的舌頭。”王聚海認為已經到了收場的時候,就拉長了調子向“小腿疼”說:“老嫂。你且回去吧。沒有到不了底的事。我們現在要布置明天的生產工作,等過兩天再給你們解釋解釋。”“什麼解釋解釋?一定得說個過來過去!”“好好好。就說個過來過去。”楊小四說:“主任你的話是怎麼說著的?人家鬧到咱的會場來了,還要給人家賠情是不是?”“小腿疼”怕楊小四和支書王鎮海再把王聚海說倒了弄得自己不得退場,就趕緊搶了個空子和王聚海說:“我可走了。事情是你承擔著的。可不許平白白地拉倒啊!”說完了抽身就走,跑出門去才想起來沒有裝腿疼。

主任王聚海是個老中農出身,早在抗日戰爭以前就好給人和解個爭端,人們常說他是個會和稀泥的人;在抗日戰爭中八路軍來了以後他當過村長,作各種動員工作都還有點辦法;在土改時候,地主幾次要收買他,都被他拒絕了,村支部見他對鬥爭地主還堅決,就吸收他入了黨;“爭先”農業社成立時候,又把他選為社主任,好幾年來,因為照顧他這老資格,一直連選連任。他好研究每個人的“性格”,主張按性格用人,可惜不懂得有些壞性格一定得改造過來。他給人們平息爭端,主張“和事不表理”,隻求得“了事”就算。他以為凡是懂得他這一套的人就當得了幹部,不能照他這一套來辦事的人就都還得“鍛煉鍛煉”。例如在一九五五年黨內外都有人提出可以把楊小四選成副主任,他卻說“不行不行,還得好好鍛煉幾年”,直到本年(一九五七年)改選時候他還堅持他的意見,可是大多數人都說楊小四要比他還強,結果選舉的票數和他得了個平。小四當了副主任之後,他可是什麼事也不靠小四做,並且常說:“年輕人,隨在管委會裏‘鍛煉鍛煉’再說吧!”又如社章上規定要有個婦女副主任,在他看來那也是多餘的。他說:“叫婦女們鬧事可以,想叫她們辦事呀,連門都找不著。”因為人家別的社裏每社都有那麼一個人,他也沒法堅持他的主張,結果在選舉時候還是選了第三隊裏的高秀蘭來當女副主任。他對高秀蘭和對楊小四還有區別,以為小四還可以“鍛煉鍛煉”,秀蘭連“鍛煉’’也沒法“鍛煉”,因此除了在全體管委會議的時候按名單通知秀蘭來參加以外,在其他主幹碰頭的會上就根本想不起來還有秀蘭那麼個人。不過高秀蘭可沒有忘了他。就在這次整風開始,高秀蘭給他貼過這樣一張大字報:

“爭先”社,難爭先,因為主任太主觀:

隻信自己有本事,常說別人欠鍛煉;

大小事情都包攬,不肯交給別人幹,

一天起來忙到晚,辦的事情很有限。

遇上社員有爭端,他在中間賠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