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在省水利學校畢業以後,很快就被分配到這個縣來工作。當時,心裏覺得很不平靜,說不來是興奮,還是緊張。大約初次走上工作崗位的青年學生,都有過這種心情。
那次,我是騎著自行車,帶著行李趕來“上任”的。我所以不搭汽車,目的是要做一次長途鍛煉。今後要在農村工作了,沒有這種本領還行?那天,我天不明就動身走,到達縣城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一進城就碰上件不順氣的事:我騎著自行車正往前走,迎麵來了個老頭,這真是個怪人。天氣這麼熱,正是三伏時候,街上所有的人都穿著單衣服,有的隻穿著個汗背心;而他卻披著件夾衣,下身穿著條黑棉褲,褲腳還是紮住的,頭上又戴了頂大草帽。這不知道是嫌熱,還是怕冷?他低著頭,駝著背,倒背著手,邁著八字步朝我走過來。我早就響起了車鈴,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仍然慢吞吞地在街心邁八字步。直到相離隻有幾尺遠的時候,他才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向右邊挪了兩步。可是,已經晚了。因為我見他不讓路,本打算從右邊繞過他去,誰知他也往右邊躲,正好碰上。“說時遲,那時快,”猛然一下就把他撞倒,我也從車上跌下來了。我走得又累又餓,剛才他不讓路就窩著一肚火,這一下更火了。我爬起來邊扶自行車,邊大聲吼道:“你就不長著耳朵?聽不見鈴響?”我說了這麼一句沒禮貌的話,當時就有點後悔:他並不是不讓路,隻是遲了點。再說他被自行車撞倒,心裏還能痛快?我想他決不會和我善罷甘休,看來是非吵一架不可了。誰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撿起草帽,一邊慢慢往起爬,一邊和和平平地說道:“你也別發火,我也不要生氣。反正都跌倒了,各人爬起來走吧。”這時我才看清了他的麵孔,原來不是什麼老頭,看樣子頂多不過四十歲。四方臉,光頭,麵色蒼白,臉上沒有一點生氣的意思。他站起來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土,照舊背起手,低著頭,邁著八字步走了,好像根本沒和我發生任何糾葛一樣。我被他這種冷淡的態度,弄得不知該怎麼好了。一直望著他拐進另一條街,我才推上自行車繼續往前走,心裏不由得說:這可真是個怪人。
那天,我一到縣委組織部,馬上就把工作確定了。組織部要我暫時先到防汛指揮部去協助工作,我二話沒說就去了。
防汛指揮部就在組織部這個院子裏,占著一間大南房。接待我的是一個歲數和我差不多的小夥子。他自我介紹道:“我叫秦永昌。以後你就叫我老秦吧。叫小秦也可以,隨你的便。”接著又指指這間房子說:“這就是咱們辦公的地方,也是宿舍,也是會客室……這叫綜合利用。”看起來小秦是個性格很開朗的人,也是個熱情的人。他邊說邊就幫我鋪床、整理東西,一轉身又打來了洗臉水,還端來半個大西瓜。沒過了一個鍾頭,我們就像朋友一樣熟悉了。
午睡起來以後,小秦給我簡單介紹了一下工作情況:防汛指揮部是個臨時組織,總指揮是縣委第一書記,副總指揮是農建局田副局長,其他各股的負責人,也都是各單位負責幹部兼任的。說來說去,實際上專職搞這個工作的隻有他一個人,而他也是臨時從水利科調來的。我問小秦:“具體業務誰領導?”小秦說:“田副局長。走,我先引你去見見他。”說著站起身來就往外走。我也隻好跟著他出去。
農建局就在縣委會斜對門,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田副局長住在東房裏。我們進去的時候,隻見田副局長蹲在椅子上,低著頭,好像在寫讀書筆記。旁邊放著一本翻開的《毛澤東選集》,字裏行間劃了許多圈圈道道。小秦說:“老田,組織部給咱們調來個同誌。”他連頭都沒抬,隻說了句:“好嘛。”小秦忙又向他介紹道:“這是彭傑同誌。水利學校剛畢業的洋學生。”這時他才放下筆,抬起頭來望了我一眼,我一看到他的麵孔,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原來我的這位“頂頭上司”,就是上午被我在街上撞到的那個人,我想起那句沒禮貌的話,心裏覺得很不好意思。
小秦在這裏好像是主人一樣,他搬了個椅子讓我坐,又從暖水瓶裏給我倒了一杯水,隨手又去整理桌子上亂七八糟的書報。老田蹲在椅子上沒動,向我簡單地說了說應該做的工作:他要我先熟悉一下全縣的河流渠道,然後再到幾個重點村去跑跑。他講話的聲音很低,很慢,好像沒有吃飽飯一樣。談完工作,他忽然向我說道:“剛才我就看你有點麵熟,好像見過。唔,對,是見過。”小秦搶著問道:“在哪裏見過?”我覺得我的臉刷一下紅了。不知該怎麼說好了。幸好這時進來一個幹部,給老田送來一份公文,要他簽字,這才算救了我的駕。
我們回到辦公室以後,小秦又追問我什麼時候和老田認識的,我隻好把上午撞車的事給他說了一遍。小秦說:“沒啥,老田根本就不會計較這些事,你別多心。”我說:“當時我確實是有點生氣。我搖了半天車鈴,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小秦笑著說:“你搖鈴管啥用,就是打炮他也不一定理你,他就是那麼個疲性子人。”接著他給我講了一件老田的故事。他說:有一次老田下鄉去了,獨個住在一間房子裏。半夜裏起了大風,忽然房頂上“哢喳”一聲巨響,把他驚醒了。他躺在被窩裏動都沒動,拿手電向屋頂照了照,隻見房梁快要折斷了,好像馬上就要倒塌的樣子。他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我就不信等不到天明!”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我聽完,差點笑出眼淚來。我說這是小秦編造的,他沒敢肯定確有其事,隻是笑著說:“信不信由你,僅供參考。”
我來了還不到一個星期,和老田的接觸還不多,他隻來過我們辦公室兩次,我和小秦去給他彙報過一次各地防汛工作的準備情況。但就從這些接觸當中,我覺著他確實是個疲疲遝遝的人。走起路來總是低著頭,背著手,慢慢地邁著八字步;講起話來總是少氣無力;處理問題總是沒緊沒慢拖拖拉拉,好像什麼事都不能使他激動。我遇到這麼個倒黴上級,心裏真有點惱火。不過,他交代給我的工作,我還是盡力去做了。
這期間,我的主要任務是熟悉情況,同時也要幫助小秦督促各鄉進行防汛的準備工作。我把全縣的河流渠道圖看了好多遍,讀了好多有關洪水的資料。全縣境內,總共有三條河流,都是由西向東,由山區流向平川。說是河流,實際上都是幹的。根據資料看,解放以來,隻有一九五四年八月間發過一次特大洪水。以後,幾年都是平安無事。我想今年大約也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因為眼看汛期就快過去了,還沒有一點音訊。誰知就在我來到這裏的第九天夜裏,山洪暴發了。
那天白天,晴空萬裏,氣象預報也沒講有暴雨。隻是傍晚時候,西邊有一片濃雲。晚上十點多鍾的時候,小秦已經躺下了,我坐在燈下正給他讀一篇小說。忽然電話鈴響了,我忙扔下書本抓起了耳機。電話是張家溝水委會打來的,說永安河發山洪了,估計有一百多個流量。我聽完吃了一驚,因為從資料上還沒發現這條河有過這麼大的洪水,一九五四年也隻不過是七十個流量。我放下耳機,忙把這個消息告給小秦。我們正在分頭給沿河各村打電話的時候,另一個電話鈴響了。是安樂莊打來的。這可真是個使人吃驚的消息,簡直把我嚇慌了。我扔下耳機說了句:“安樂莊決口了。”匆匆忙忙就往外跑,我得趕快把這消息告給老田。總指揮到地委開會去了,隻有去找他商量辦法了。我一口氣跑到農建局,推開他的房門,就撞了進去。他已經睡下了,燈還沒熄。我一進門就大聲喊道:“老田,快起,永安河發洪水。安樂莊決口了。”他一隻手撐著床,支起半個身子來問道:“安樂莊什麼地方決口了?”我告他說在汽車路東,決口有四丈多寬。我想他一定會馬上起來穿衣服,跟我到指揮部去。誰知他聽完,反而躺下了,平平淡淡地說:“沒甚要緊,這隻是下遊幾個村少澆點地。”當時我又急又氣地說道:“你知道有多麼大流量?一百多個。”他不緊不慢地說:“那更沒辦法。反正堵也堵不住。任由它流吧。”我聽他這麼說,真想撲上去把他拉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這算什麼防汛副總指揮?簡直疲遝得太不像話了。
正在這時,小秦慌慌急急跑來了,一進門就大聲說:“三岔河也發洪了。”他的話音剛落,老田就像中了電似地“呼”一下坐了起來,睜大眼睛急問道:“多大流量?”小秦說電話是三岔鄉秘書打的,他弄不清流量,隻說水已經漫到龍王廟背後了。老田說:“那至少有九十個。”他一麵急忙穿衣服,一麵向我們說:“趕快通知海門村、田家莊,全體上堤。快。”我和小秦扭身就往回跑。
我跑回辦公室的時候,隻見房裏有好些人:新調來的郝書記,縣委辦公室王主任,兵役局牛局長,另外還有農村工作部的幾個幹事。很顯然這是小秦通知他們的。他們有的在打電話,有的正圍著河流渠道圖爭論什麼。人們的臉色都很嚴肅,屋子裏的空氣非常緊張。他們一見我兩個進來,都急著問道:“老田來了沒有?”小秦說:“就來!”我忙去給海門村打電話。剛把電話打完,老田已經來了,一手提著根棍子,一手拿著件雨衣,雖然還是那身穿戴,但神氣全變了。精神抖擻,滿麵紅光,臉上的表情又嚴肅又冷靜。他大踏步跑進來,把手裏的東西扔在床上,衝著兵役局牛局長說:“馬上把城關基幹民兵集合起來,帶到東會南堤上去,你親自去。”牛局長像是接到了將軍的命令,什麼話也沒有講,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了。老田又向辦公室王主任說:“趕快把汽車開到門口。”然後他就抓起耳機來給各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