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悄悄地望著他,屋子裏隻有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他大聲地對著耳機喊道:“電話局,馬上接杜村,上舍,古城……杜村,你是誰?……我是老田。聽著,把三支渠的閘拔開一孔……什麼?已經全拔開了?我就怕你們來這麼一手,馬上閘住兩孔……渠道是去年冬天新修的,怎麼能一下放那麼大的水?出了亂子怎麼辦?……不要擔心澆不了多少地,後半夜有大水。你把閘口把守好吧!”他放下這個耳機,馬上又抓起另一個,詳細的指示上舍和古城:要防守哪段河堤,開哪個支渠閘,閉哪個支渠閘,先往哪個水庫蓄,後往哪個水庫蓄……我聽他這麼講,忙把河流渠道圖鋪在他麵前的桌子上。他根本沒看一眼,繼續講他的。他連哪條支渠應當如何,哪條濃渠應當怎樣都講了出來。他對這些渠道的熟悉程度,簡直使人吃驚,好像在數自己的手指頭一樣。
老田打完電話,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對王主任說:“老王,你和小秦在這裏守電話。郝書記,你們去睡覺去吧。”回頭對我說:“咱倆到海門去,恐怕那裏南堤要出問題。”我說:“南堤很結實,是北堤單薄一些。”。前天我才去了海門一趟,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他說:“你不看外邊刮著東北風?”他這麼一講,我才想起剛才出去的時候,外邊確實是起風了。不過我根本沒注意風的方向。這時王主任對老田說:“你身體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揮。”老田說:“你去不抵事。說著拿上棍子和雨衣就往外走。我拿了件棉襖也跟了出來。吉普車早已停在大門口了。我們上了車,老田說:“到海門去,開快點。”車子馬上就開動了。
這天晚上,老田的這種變化,給我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洪水一來,他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我真沒有想到他這麼果斷,自信心這麼強。但也有些事使我迷惑不解:兩條河都發了洪水,安樂莊還決了口,他一點都不著急,也沒采取任何措施;而三岔河隻有九十多個流量,為什麼就急成那個樣子?我知道三岔河以往是條害河,可是近幾年築了不少分洪工程。去年冬天還修了好幾個平地水庫。下遊河道也很寬,可以通過二百個流量。難道九十個流量就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他說後半夜有大水,根據是什麼呢?
在車上,我向他提出了這些問題。他反問道:“永安河坡度比例多少?”我說:“千分之五十。”他又問道:“上遊來水麵積有多大?”我說:“九平方裏左右。”這些數字我早背熟了。他聽完我的回答說:“對,這就是永安河的特點。坡度大,洪水來源少。別看來勢猛,頂多四個鍾頭河裏就幹了,四個鍾頭能把口子堵住。再說,不堵危害也不大,安樂莊汽車路東種的都是高稈作物,過一下水也淹不死。水從那裏漫下去就入了豐收渠,正好澆他們村北的老旱地。”我忙又問道:“三岔河後半夜真的會有大水?”他說:“沒錯,這九十個水量是正溝的水,南溝北溝山上覆蓋多,水下來要慢一些,至少要差三個鍾頭。可不就在後半夜。”停了一下又說:“這條河愈往下遊坡度愈小,到海門夾沙畛一帶,隻留下千分之一了。你想想,水量大,泄洪慢,這不要命?真要命。”他說完沉默了,顯然是在為海門擔心事。我也沒有再說什麼,心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我初來那天,小秦給我介紹情況的時候,曾經說過老田是縣裏的“土”水利專家,當時我沒有在意,後來看到他是那麼個樣子,我隻當小秦開玩笑。現在我才明白,小秦講的是正經話,就憑這幾手,老田確實也夠得上個專家。
縣城距海門有二十多裏路,汽車開到離海門還有三裏多的時候,老田要司機把車停下來。他說:“前邊二支渠已經有水了,你返回去吧!”司機隻好把車刹住,我也隻好隨他下了車。
天上月黑星稀。我們迎著東北風往前走。老田拄著棍子在前邊引路,我緊緊跟在他後麵。他走的飛快,我幾乎是小跑才能追得上。走到二支渠上,渠裏果然有水了。我們涉水過去,沒進海門村,順小路直奔南堤。通過一片高粱地,遠遠就看到堤堰上有許多燈籠晃來晃去,隱隱約約還可以聽到嘈雜的人聲和水的吼聲。老田步子更快了,我氣喘籲籲地跟著他奔跑。爬上南堤的時候,隻見河裏的水已經漫到平台上了。堤堰上到處堆著一捆一捆的蘆席、椽子、沙袋……人們有的在搬運器材,有的在抬土培堤,人來人往,亂哄哄。我們穿過人群,順堤往東走了一段,就到了防汛指揮所。這是一間泥土小房,房周圍也堆著好多防汛器材。我們進去的時候,隻見屋裏擠滿了人,鄉黨委翟書記,海門村和田家莊的支書、社主任都在裏邊。一個個都是愁眉不展。有些人在拚命抽煙,滿屋子烏煙瘴氣。我們在門口站了半天,誰也沒有理睬。這時從門外進來個年輕姑娘,身上背著個帶紅十字的背包,看樣子是醫生。她忽然發現了我們,驚喜地喊道:“啊,老田。”她這麼一叫喊,把全屋人都驚動了。人們都站起來,亂紛紛地喊道:
“老田來了?”
“知道你要來的。”
“你可來了……”
人們臉上的愁雲消散了,語音中充滿深厚的情感。看得出來,大家對老田十分信賴。好像隻要老田一來,洪水再大也沒啥了不起。
老田問了問防汛器材準備的情況,搶險隊組織了多少人,又問河水上漲的速度。翟書記說:“一個鍾頭以前還是半河槽水,剛才一下子就漫到陽台上。”老田沉思了一下說:“這是北溝的水下來了。待一會兒還要猛漲,趕快把席子敷到堤上,看樣子風不會停。”他剛說完,就有幾個人跑出去了。
老田滿屋子掃了一眼說:“怎麼老薑頭沒來?”海門支書老靳說:“剛才覺得不要緊,就沒叫他。”老田生氣地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說完隨手拿起了電話耳機。老靳說電話線斷了,正在派人修理。老田扔下耳機說:“你馬上回村去把他請來。”回頭又對我說:“你也跟他去,給牛局長打個電話,要他馬上把席子敷到堤幫上,要特別注意王家墳那一段。”我聽他吩咐完,連忙就跟老靳走出來。
我們從堤堰上走過去的時候,隻見人們正在匆匆忙忙往堤上敷席子,有兩個人在互相低聲談論:
“老田一來,這就不怕啦。”
“不怕啦?沒危險老田來幹甚?”
“你別提心吊膽,老薑頭沒來!”
我低聲問老靳,老薑頭究竟是個什麼人,他說:“堵決口的行家。反正找他來就沒好事。”他歎了口氣又說:“要真的決了口,南邊這七個村,都得灌了老鼠窩!”我聽了,心裏也覺得很沉重。我告他說,明年就沒關係了,秋後要在三岔河上遊修水庫,我在縣上看到過這個計劃。
我們下了渠道,一口氣就跑到海門村。老靳去找老薑頭,我忙到社裏打電話。過了不多一會兒,老靳扶著個白胡子老漢進來了。他給我介紹說這就是老薑頭。看樣子老薑頭有七十多歲,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好像隨時都可能摔倒。老靳要備牲口送他,他說:“你有事前頭先走吧,我後邊慢慢來。萬一要出險,也在後半夜哩!”我也說:“老靳,你先走吧,我照護老大伯。”老靳匆匆忙忙走了。我便扶著老薑頭,慢慢往堤上走。
路上老薑頭問我道:“老田病怎麼樣?好了嗎?”我反問道:“什麼病?”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老田有病。老薑頭說:“你不知道啊。他腿疼得要命,去年冬天連炕都下不來了。叫什麼?……對了,關節炎。”
怪不得老田平常走路慢慢吞吞,怪不得這麼熱的天還穿著棉褲。我忽然想起他下了汽車以後走的那麼快,心裏說:“這不知道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老薑頭是個很愛講話的人。他告我說:老田的關節炎是一九五四年得的。那年秋天,雨多洪大,這一帶都淹了。老田淋著雨渡著水指揮各村防汛排澇,一連在水裏泡了七天七夜。等洪水過去之後,他的兩條腿都被水浸得浮腫了。老薑頭讚歎地說:“真是個幹家。比他爹還強。”接著他就給我講起了老田的曆史。
原來老田的家,就住在離海門村二裏的田家莊。他爹活著的時候,和老薑頭是最好的朋友,是這一帶有名的水手頭。從前,每逢決了堤,總是他們幾個人負責堵。那時候,雖然縣上在這裏設有“河務委員會”,可是那些老爺們除了摟錢,什麼都不管。每年老百姓不知道要出多少河務捐款,但河堤經常是破破爛爛,多少發點洪水就決口,一年至少要決一兩次。有時候,一次就開兩三個口子。每逢洪水下來,那些老爺們不要說上堤,早夾著尾巴跑了。結果,老百姓花上錢,還是要自己去堵。
老田十來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爹和老薑頭在堤上幹事,這人膽大、心細,有股鑽勁,二十來歲的時候,就成了這一帶的紅人。解放後,縣上提拔他當了水利技術員,後來又入了黨,工作勁頭更大了,整天起來東跑西顛,領導各村挖河、開渠……一九五三年在專署訓練班學習了幾個月,本事更高了。現在全縣一些大的水利工程,都是他親手設計的。
我們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南堤。老薑頭不讓從堤上走,要從莊稼地裏繞到指揮所去,我問他為什麼?他笑著說:“人們要看到我來,一定覺得不吉利。”我隻好扶著他繞到指揮所那間小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