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我的第一個上級(3 / 3)

屋裏冷冷清清,隻有老田和那個年輕女醫生在。隻聽老田對她說:“桂蘭,你就在這裏守電話,不要亂跑,天塌了也不準離開。”看樣子電話已經修通了。老田說完,一扭身看到了我們,忙親熱地和老薑頭打招呼。老薑頭說:“怎麼?今晚上熬不過去?”老田皺著眉頭說:“風太大,危險啊。大叔,你先上炕躺躺吧,需要的時候再叫你。我要到東邊看看去。”說完就往外走。我也跟著他走出了屋門。

河裏的水比我離開時候又漲了好多,雖然離堤頂還差一公尺左右,可是風浪很大,風擁著浪花不斷向堤上猛撲,“唰——”撲上來,“嘩——”退回去。接著又撲上來,又退回去。要不是堤幫上敷著席子,無論如何也招架不住這麼衝刷。我和老田走了不長一段路,鞋襪全被濺上來的水花潑濕了。正走著,忽然前麵傳來“哇——”一聲巨吼,接著就響起了緊急的鑼聲。

很明顯,前邊決口了。

我沒等老田吩咐,靈機一動轉身就去指揮所叫老薑頭。路上隻見搶險隊的人們扛著器材,提著汽燈,叫喊著都朝響鑼的地方奔跑。我跑到指揮所門口,老薑頭正從屋裏出來,他大聲問我道:“哪裏?哪裏?”我向東指了指,他急忙就走,我忙過去扶他,他摔開我的胳膊,大踏步向前飛跑。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他的腿腳忽然變得那麼靈敏了?

出了險的地方,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人們奔跑著,喊叫著,來來往往運送沙袋。大家見老薑頭來了,忙往兩邊讓路。我們走到前邊,隻見河堤決開有兩丈多寬,洪水翻滾著浪花向外奔流,發出一種可怕的吼聲。我從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簡直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田站在那裏正指揮人們往決口處填沙袋,他背對著我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的動作和說話的聲音中,可以感覺到他沒有一點驚慌的成分,反而顯得更加沉著,更加冷靜。

決口處流水太急,沙袋扔下去馬上就給衝跑了。而且堤堰在繼續傾塌,決口愈來愈大。對麵翟書記和老靳也在領著人們填沙袋,但也不起作用。

老薑頭來了什麼話也沒說,悄悄地站在那裏觀察水勢,他看了好大一陣,這才大聲叫道:“停下來!”老田忙轉過身來,望著老薑頭說:“怎麼?要下樁?”老薑頭說:“是,不過先要護好斷頭。”老田說:“你吩咐吧。”回頭對我說:“快去給縣上報警……告訴他們,我們一定能堵住。一定要堵住。”他的語氣是那樣的堅決,那樣自信。我二話沒說,穿過雜亂的人群,就又跑到了小屋裏。

當我打完電話返回來的時候,這裏已經變得很有秩序了。人們排成兩行站在堤上,陸續不斷地往前傳遞木樁、蘆席、沙袋等各種器材。我從堤邊上繞到前邊,隻見已打下去五根木樁,貼著木樁沙袋也已填出水麵。老薑頭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吆著號子,正指點人們打第六根樁。老田領著一些人,繼續填沙袋。對麵,翟書記也在指揮人們打樁。打樁聲、號子聲、水聲、風聲攪混在一起,給人一種又緊張、又嚴肅的感覺。

堵口工程進行得很順利。決口慢慢在縮小,到夜裏三點多鍾的時候,隻留下丈數多寬了,眼看很快就可合龍閉氣。可是,這時候水也更猛更急。木樁剛打下去一半,就被衝走了,一連衝走四五根。最後一次,連幾個打樁的小夥子帶老薑頭,一下子都衝到水裏了。幸虧他們腰裏都拴著保險繩,沒衝走多遠,就被眾人七手八腳的拉上岸來。

老薑頭全身是水,臉色灰白,冷得直打哆嗦。他一爬上堤堰,就氣喘籲籲地對老田說:“堵不住啦。我是沒有這個本事了!”站在跟前的一些人聽老薑頭這麼說,都慌了。老薑頭接著又向老田央求道:“趁早讓人們回去吧。早點守住護村堰。要不,村子也得完蛋。”這一下,大家更慌了,議論紛紛,有些人轉身就想跑。

這時隻聽老田大聲喝道:“別動。誰敢挪動一步,馬上把誰填到水裏。”他的臉色鐵青,眉眼惱的怕人,語氣十分堅決。大家都嚇呆了,立時鴉雀無聲。老田像隻猛虎一樣轉臉對老薑頭吼道:“非堵住不可。你再胡說八道惑亂人心,我先把你填到水裏。你要敢離開這裏一步,我馬上把你推下去。”老薑頭也給嚇住了,蹲在那裏一句話也沒敢說。老田又向決口那頭喊道:“老翟,馬上組織人,下水堵。”接著就聽到翟書記用廣播筒喊道:“會水的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們,站出來準備下水。”

這裏,老田一麵叫喊讓後麵的人趕快往前運沙袋、木樁;一麵把身上的筆記本、水筆都掏出來。看樣子,他要親自下水了。我忙說:“老田,你有關節炎,你不能下水!”老田瞪了我一眼,隨即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轉身向眾人喊道:“會水的,跟著我來!”隻聽人群中亂紛紛地說:“老田下水了。”“咱們還愣著幹嗎?”馬上就有五六個壯小夥子跑到他身邊,接著又跑出來幾個,又是幾個……人們一個個手挽手連成一串。老田領著頭下水了,渾濁的河水立時沒到他們的腰裏,很快就沒到胸口。老田拉著長長的隊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衝的人們東倒西歪,但人們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對麵翟書記挽著一串人下到河裏了,掙紮著往這邊移動。老田和翟書記一次又一次想靠攏拉起手來,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開了。老田一連被水衝倒三次,他爬起來跌倒,跌倒爬起,繼續掙紮著前進。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們提心吊膽,可是誰也沒有辦法。

蹲在地上的老薑頭,猛一下站了起來,向堤上的人喊道:“快。抬一根長電線杆來!”電線杆很快就抬來了,他指揮人們把電線杆橫卡到決口上,又向水裏喊道:“快,扶住杆子走!”老田和翟書記靠著電線杆,終於挽到一起了。水裏的人也都一個個緊挨著,靠在了電線杆上。這時,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著手挽手下到水裏。轉眼間,決口上就排滿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結成了一條衝不斷的堤。

大股的洪水終於被攔住了。可是風浪也更加凶猛起來。一個巨浪接著一個巨浪,照他們劈頭蓋頂反撲。當巨浪撲上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沒了;當巨浪退下去的時候,無數的頭才又露出水麵。他們吐掉嘴裏的泥漿,大聲地喘口氣,準備著迎接再一次的衝擊……

我們在堤上的人也緊張極了。老薑頭大聲地吆喝號子,指揮人們繼續打樁;我和另一些人把傳遞上來的沙袋匆忙往決口處填。風浪繼續不斷地反撲,站在水中的人們繼續堅持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一根根木樁打下去,一袋袋沙土傳過來。決口逐漸在縮小,沙袋堤逐漸在增高……

天色愈來愈黑暗,氣候愈來愈冷。我站在岸上穿著棉衣還冷的打戰,站在水裏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見他們一個個都是緊咬著牙關,忍受著風浪和寒冷的襲擊。老田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嘴裏不住地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像是在鼓動別人,又像是在鼓動自己。

黎明時候,決口終於合龍閉氣了。洪水隻好順著河槽奔流。當老薑頭喊出“合龍了!”的時候,人們都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水裏的人也叫喊著爬上堤堰。一個個滿身泥水,冷得直哆嗦,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泥漿,像是泥塑的一樣,但都在咧開嘴傻笑。堤上立刻燒起幾堆大火,讓他們烘烤。這時我發現水裏還站著一個人,我忙過去端詳了半天,才認出原來是老田。隻見他閉著兩眼,咬著牙關,兩手緊抓著電線杆,身子趴在沙袋上一動也不動。我一看這樣子,嚇得大聲亂叫:“救人啊。救老田啊!”翟書記、老薑頭和其他一些人,急忙都跑過來,大家七手八腳才把老田拉上堤堰。他已經人事不省了。兩條腿彎曲得像兩張弓,鼻子裏隻有一點微微的氣息。我們慌忙把他抬到指揮所小屋裏,翟書記忙讓人去綁擔架,接著又給縣上打電話,要汽車馬上來。我們給老田把濕衣服剝下來,老薑頭含著兩眶熱淚,脫下自己的夾襖,輕輕地蓋在老田身上。我也連忙脫下棉襖,蓋在他腿上。接著從門外遞進來一件又一件的幹衣服,這些衣服都是人們剛從自己身上脫下來的。我向門外看了看,門口站滿了人,都在關心地打問老田的消息。

桂蘭匆忙給老田打了兩針,又用鬆節油擦他的兩腿,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兩個膝蓋完全紅腫了,小腿上布滿了一楞一塊的青筋疙瘩。

過了半個多小時,老田漸漸緩過氣來了,他斷斷續續地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老薑頭趴在他耳邊大聲呼喚。老田慢慢睜開眼看了看,說道;“大叔,我罵你了,我……”老薑頭哭著說:“孩子,別說這話,你罵的對……”

擔架已經綁好了,不知誰還跑回村裏去拿來兩床被子,我們把老田安置在擔架上,人們就搶著來抬。當我們出了小房走到堤上的時候,太陽已經出山了,風早已停止,河水緩緩地流著。堤上的人們都用一種感激的眼光望著擔架。我們過了二支渠,汽車早已等在那裏,我們把老田抬上汽車,就一直開到縣立醫院……

兩個月之後,老田出院了,我第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還是那個樣子:駝著背,低著頭,背著手,邁著八字步,隻是步子邁的更慢了,背更駝了。我遠遠地望著他走過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過來的並不是什麼怪人,而是我的第一個上級。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領導幹部,同時也是一個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195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