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在軟席臥車裏(1 / 3)

1960年秋天的一個早上,列車在廣州站緩緩地開了出去,經過東山,繞過五層樓和三元裏,一個勁兒朝北麵衝上去。我在軟席臥車的第一號房間裏,結識了三位新朋友。開頭,咱們也像一般初次見麵的旅客一樣,互相請教:“您貴姓?”有一個年紀在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首先說出了自己的姓氏道:“不敢當。敝姓司徒。”其他兩個人跟我一道驚叫起來:“嗬。”那司徒老先生看見我們三個人竟然有點驚惶失措,就繼續說道:“你們大概都讀過了《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可是沒有關係。我不是美國人。我是江蘇人——真正的中國人。”後來他把我們三個人輪流望了一遍,見我雖然比他年紀小,卻比其他兩個人年紀大,就先問我道:“沒請教,您尊姓?”我如實回答道:“好說、好說,小姓歐陽。”他們三個人聽了,也同樣驚叫起來。那個比我年輕十來歲的河南人高聲叫嚷道:“這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個東北口音的壯年男人更加笑得人仰馬翻,口中大叫:“見鬼。見鬼。”後來才弄清楚,這完全是一場少見的巧合。原來第一號下鋪是那位年紀最大的江蘇人,他姓司徒;我在他對麵第三號下鋪,是湖北人,姓歐陽;在他上麵第二號上鋪的,是那個四十多歲的河南人,姓諸葛;在我上麵第四號上鋪的,是那個三十多歲的遼寧人,姓端木;咱們四個人都是雙姓的,不知怎麼就能夠碰在一起。這種巧合使咱們四個人都覺得非常愉快,同時覺著咱們的祖國真是偉大,真正豐饒。

既然大家都是廣東人所說的“外江佬”,或者是廣東人有時候帶著輕蔑譏諷的口氣所稱呼的“老兄”,便自自然然地談起對於廣東風土人情的觀感來。對於廣東這個寶貝地方:要什麼,有什麼,一年到頭都沒有冬天,把一根木頭樁子插進地裏都會冒出芽來的,還有什麼可說的呢?這方麵的稱道讚歎是完全一致的。但是對於廣東人的優點和缺點的看法,顯然就不那麼一致了。司徒老先生看中了廣東人的頑強和認真,諸葛同誌卻看中了廣東人的熱情和聰明,端木同誌徘徊於兩者之間,看來似乎沒有定見。但是有一點,他們三個人又完全一致的,那就是他們都認為廣東人“排外”。司徒老先生和諸葛同誌比較有涵養,還不怎麼的,那位端木同誌年輕火旺,就情見乎辭地說:“這樁事兒可厲害著呢。”我是不同意一般地這麼提法的。給廣東人“排外”這種惡名進行不懈的辯護,在我已經有了三十年以上的曆史。我發表了我的見解。我認為首先應該從曆史發展來看這個問題。近百年來,廣東人受外國來的、外省來的各種大小軍人、官僚、商人、教士的欺負剝削也受得夠多了,他們不能不進行自衛。這種情況,全國解放以後就好得多。如果說在解放前的確有點排外的話,解放後就逐漸消失,以至於不存在了。其次,說廣東人“排外”,也要進行一點階級分析。廣東的軍人、官僚、商人、教士都排外,這自然不錯。但是哪一省的軍人、官僚、商人、教士不排外呢?廣東的知識分子可能有點排外的味道,但是難道廣東的無產階級也會排外麼?我這麼一說,他們三個人就不做聲了。看來他們不容易駁倒我,可也還沒有心服。

諸葛同誌不意不思地說:“是呀。哪一省的軍人、官僚、商人、教士都排外……”

端木同誌重複著我的話道:“不錯。難道無產階級也會排外麼?……”

司徒老先生正從手提包裏拿出幾本雜誌來,隨隨便便地翻著。他的臉是長的,他的眼睛是圓的,他的容貌看起來比他的實在歲數年輕,他的頭發幾乎全都是灰白色的,跟他的臉相不大相稱。從側麵看,他長著一個頑強的鼻子,同時在那頑強的鼻子下麵,長著一個認真的嘴巴。說起話來,他的聲音是熱情的。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流露出過人的聰明。從他所瀏覽的雜誌來推測,他大概是一位化學技師,一位頑強、認真、熱情、聰明的老化學技師。想到這裏,我就補充說道:“其實頑強、認真、熱情、聰明也不是廣東人所獨占的,江蘇人不也是這樣的麼?”他笑了一笑,沒說話。我又隨便問道:“上北京麼?”他剛拿起一副老花眼鏡,想戴上,又放下來,說:“是,上北京。不,上天津。那裏有一個化學方麵的會議。”他的答話證明了我對於他的職業的推測沒有錯誤。這時候,諸葛同誌和端木同誌又開始了另外一個問題的討論。諸葛同誌說:“全國解放以後,廣東人的排外性也在消除,這是合乎邏輯的。其實也不隻這一件事。應該說,解放後和解放前,任何事情都不一樣了,都變了,有許多事情都變得顛倒過來了。”端木同誌說:“完全是這樣。完全是這樣。大概隻有人的意誌所起的作用這一點,還沒有變吧。諸葛同誌也點頭同意道:“不錯。人們的意誌力量所起的作用,大概是永遠不變的!”我發現,司徒老先生對這個問題感到了興趣,他笑著插言道:

“為什麼呢?有什麼辦法叫它永遠不變呢?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呢?”

諸葛同誌不假思索地說:“幾乎用不著證明。人民的意誌就是不可抗拒的。人民要推翻三座大山,結果三座大山就崩潰了。人民要建設社會主義社會,結果社會主義社會就建立起來了。人民要上天,結果就上去了。”

端木同誌補充道:“不錯,有誌者,事竟成。在解放以前是這樣,在解放以後還是這樣。”

司徒老先生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又看一看車外飛馳的景物,好像在計算火車是不是走得正常,又好像在選擇一個準確的時刻來發表他的見解。稍為遲疑了一下,他就不慌不忙地開始道:

“諸葛同誌剛才所提出的證明,是不可以成立的。那是很有力的例證,但隻是一方麵的例證。事情還有另外的一方麵,還有許多相反的例證。照端木同誌的話說,就是有誌者,事竟不成的例證。你們想一想吧:希特勒的意誌是統治全世界,蔣介石的意誌是統治全中國,麥克阿瑟的意誌是打進中國來,艾森豪威爾的意誌是顛覆整個社會主義的陣營。這些人都是有誌者,事竟不成的。至於我個人,也有這樣的經驗……教訓……”

他不說下去了。看樣子他是說得痛快,說溜了口,對於他自己的事情,他本來是不願多談的。但是不管怎樣,他的有力的反駁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整個房間裏頓時活躍了起來。諸葛同誌和端木同誌極力請求他介紹自己的經驗和教訓,並且認為火車到韶關還有一大段時間,還不忙著吃中飯,他可以仔細談談。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司徒老先生也不再推辭,他抽上一根煙,喝上一口茶,就開始說道:

“不怕列位恥笑,說到有誌者,事竟不成,我的確有一點可笑的經驗、教訓。不過,那已經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兒了。是一本陳年老賬了。那時候,比方說咱們端木同誌……唔,不擺這老資格了吧……那時候,上海的齊燮元和盧永祥正在打仗,正在拚命搶這塊肥肉,我剛剛入世。我的父親、伯父、叔父都是做官的,我是學化學的。他們有在浙軍裏做官的,有在奉軍裏做官的,也有在直軍裏做官的。我對於做官不感興趣,但是他們對我說:‘你學的那門東西,是永遠不會有用的。外國人什麼都做得好好的,什麼都現成,用不著你操心。你還是弄一份差事當當吧。你那化學,可以收起來了;倒是你那點子英文,也許還派得上用場。’我聽了這些話,自然很不服氣,還年輕嗬。我堅持了三個月。但是的確看不出化學對於那個社會能起什麼作用,後來我就不堅持了。隨便他們給我弄個什麼差事,反正我也隻是每天簽簽到,按月領薪水,並不曾認真去做什麼……”